沉默片刻之後,相對來說,跟皇室比較親近的桃候劉舍出列,拜道:“陛下布仁,施於四夷,臣為天下賀……隻是……”劉舍微微抬頭,看著上首的天子,然後匍匐在地,問道:“朝廷府庫,即隻負擔江都,恐怕都有所不逮,若加上東海,臣恐怕少府難以承受,國庫也沒有如此多資源!”
這確實是事實。△¢,
劉舍當然也就不怕因此得罪了皇室,被疏遠。
老劉家,這麼點心胸還是有的。
因此,劉舍非常大膽的問道:“臣請陛下明示:若救東海,財從何來?”
在封建社會,沒有遍及全國的鐵路係統和高速公路,沒有飛機火車卡車以及信息化。
國家的資源調配和力量動員,都存在著一個極大的消耗。
地方上,要將一石粟米運到長安,其中一鬥,就要消耗在漫長的運輸道路和中間環節的浪費上。
這還是理想情況。
同樣的道理,想要把一石米,從長安運到地方,中間的損耗也是非常巨大。
這是封建社會,無法避免也無法消除的問題。
疏散江都國,差不多可能就要榨乾整個淮泗和上遊的楚國以及江都國自己的曆年所有積蓄。
再去管一個比江都還遠,沒有馳道,沒有漢室精乾專業的官僚係統控製的東海。
這要花費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將是一個無底洞。
恐怕,把整個少府的積蓄都搭進去也不夠。
無數的大臣。在此刻,都將視線集中在了劉徹身上。
劉徹甚至不用去看。都知道,這些人就等著他開口說加稅了。
但何必加稅呢?
市律、金布律好不好?
當然好!
當年呂後掌權初期。整個漢室的府庫,空的都能跑耗子了。
丞相上朝,坐的是牛車,就是皇室也找不齊四匹顏色相同的馬。
呂後二年,為了解決財政問題,同時也為了進一步發展經濟,休養生息,包括市律、金布律在內的十幾部補充性法律出台。
呂後用著她的鐵腕和老道的政治經驗與手腕,掃平了一切反對聲音。將這些律法貫徹到了天下。
從呂後二年,到六年,漢室基本擺脫了財政危機,國家收入大增,朝廷權威得到樹立,同時天下治安好轉,大股的盜賊基本被剿滅,隻剩下‘行俠仗義’的遊俠兒們。
這些事實證明,呂後推行的法律。在現實範圍內具備可行性,而且對國家大有裨益。
但問題是,很多事情,在國家這個層麵。不是說對國家好的,就一定會得到支持。
劉徹現在確信無比,隻要他敢推動恢複那些呂後時的‘苛政酷法’。現在還一團和氣的漢室朝野首先就要麵臨一場大撕逼,整個朝野都將分裂。天下局勢,更將陷入動蕩。
有史以來。任何敢把刀子揮向既得利益集團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現在劉徹要是傻兮兮的就把主意打到工商業和地主階級的腦袋上。
那前麵等待著劉徹的除了地雷陣,就是萬丈深淵了。
保準各方勢力,聯起手來,把劉徹炸的媽媽都不認識!
“但是,為什麼要碰這個地雷陣呢?”劉徹心裡嗬嗬的笑著。
相比朝臣,劉徹比這些政治精英最大的優勢在於視角。
這些家夥的眼睛隻能看到過去。
而劉徹卻對未來,清晰無比。
中國曆史上,在古代封建社會,最大的財源是什麼?
農稅?人頭稅?工商稅?
答案是,都不是!
哪怕在南宋時期,南宋小朝廷有大半財稅,來源於出口和貿易。
但,真正的財富之源與社會經濟的基石與動脈,從來都不是貿易。
鹽,才是自始至終,貫徹在古代中國經濟中的白色黃金。
翻看史書,你就能清晰的看到,曆代政府的強弱,國家財政的富裕與否,取決於政府在鹽這個東西上的話語權。
去土裡刨食,能有多少錢?
把農民逼死了,國家也收不到多少。
那些財富與糧食,最後都進了上上下下的官員和胥吏的兜裡。
而鹽就不同了。
在古代,鹽在中國的地位,基本相當於後世地球的石油。
隻要政府能控製好食鹽的生產銷售,基本上,就不用為財政發愁。
甚至,周邊的四夷,也可以通過鹽來控製。
一如後世米帝,用石油美元操縱全球。
而在現在,整個世界,對於鹽這種白色的結晶體的威力,了解的實在太少了。
哪怕是劉濞在吳國,靠著煮鹽、鑄鐵,發展出了能與朝廷叫板的力量。
人們對它的認知,也很少很少。
高冷的貴族列侯們,鼻孔高高向上,甚至懶得去理會,對鹽的生產和銷售,基本都是放任自流。
即使是法家,也一門心思撲在‘儘地力之教’上,沒去理會鹽的問題。
在大家的潛意識裡,鹽的作用,大體上跟銅錢、布帛是一樣的。
屬於一種流通的商品,精明一些的聰明人,也頂多以為,不過是個交易的等價物罷了。
認知的不足,見識的不足,就讓劉徹拉開了與他的朝臣們的距離。
在這些人一門心思的在琢磨田稅、人頭稅,聰明一些的人,則最多考慮殺商人這頭肥豬過年的時候,劉徹已經在開始準備,將鹽作為一種戰略物資以及基本等價物,掌握在自己手裡了。
當然了,在現在這個時代,還有一種物資。地位與鹽,相差無幾。
那就是鐵!
現在的漢室。農業發展,需要鐵。軍事裝備,也需要鐵,民生工程更離不開鐵的供應。
作為一種在戰國時期才逐漸發展起來的全新金屬。
鐵,現在剛剛戰勝了它的宿敵青銅,坐上天下第一金屬的寶座。
但離它的全盛時期,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普及度,更是遠遠不夠。
現在,就連漢軍之中,也起碼還有一半的郡兵。依然在使用那些秦代的老古董。
全鐵器化的目標,任重道遠。
但,鐵的普及和全麵進入人民的日常生活的條件已經具備。
它的成本、冶煉技術和鑄造技術,都已經達標,可以進行大規模生產和大規模應用。
特彆是,隨著高爐煉鐵技術的出現,用高耗能和高汙染做代價,漢室,已經具備了將生鐵白菜價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還等什麼?
熟讀史書的劉徹知道,在春秋時期,戰國初年,中原各國的貨幣。是以青銅為載體的。
換句話說,在現在和未來的一段時間內,鐵。同樣也可以承擔一部分貨幣的作用。
而鹽鐵相結合,在目前來說。跟黃金差不多。
是硬的不能再硬的硬通貨!
有著這個底氣,劉徹才敢做出大範圍遷徙江都國居民的決定。
不然的話。以統治者的尿性,哪怕明知道會發生那樣的災難,但你要是讓他自己出血甚至要來一次半身不遂,恐怕,他會猶豫,甚至會裝鴕鳥。
劉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劉舍,張口輕輕吐出兩個字:“鹽鐵!”
劉徹拍怕手掌,早已經得到了吩咐的王道,捧著一張詔書,站到前台,開始宣讀:“朕聞之,仁不異遠,義不辭難,今天下雖豐登,山林池澤之饒,與民共之。然,風暴將襲江都,黎庶流離失所,朕甚閔之。且江都之地,火耕刀耨,生民不易,今遷之,朕懼其饑寒不活,乃命少府,行鹽五十萬石,鐵一百萬斤,致之雒陽,布告天下,凡有運糧至彭城者,粟米百石,可得鹽十石,鐵兩百斤!”
這詔書一宣讀。
頓時,滿殿鴉雀無聲,無數人心裡的腹稿和預案,統統憋回肚子裡。
大家雖然不了解,鹽鐵的威力。
但是,這鹽鐵的價值,卻多少有所了解。
柴米油鹽醬醋茶,在坐的都是重臣,接觸的事情多,當然很清楚,百姓生活,是離不開鹽的。
鹽這東西,隻要有,就不怕賣不出去。
至於,鐵,就更稀罕了。
在不產鐵礦的許多地方,一鐵難求。
即使是鐵礦產區,鐵的供給也是常年不足。
同樣,這東西,也不愁銷路。
商人們為利而來,為利而往,隻要有錢賺,哪怕打斷腿,也要去!
這個事實,大家同樣都很清楚。
這樣一來,自然就會有無數的商人,會運著糧食,前往彭城。
再加上之前已經決定調往彭城的蜀糧和淮泗之糧,江都問題,就得到了解決。
甚至,東海問題,也不是不能談了。
而漢室需要付出的代價,卻從先前要砸鍋賣鐵,變成了現在的,不過是一部分蜀糧和淮泗地區的存糧,加上五十萬石鹽,一百萬斤鐵。
雖然依舊代價巨大,但是,也隻是吃力而已,遠不到傷筋動骨,甚至動搖國家財政的關鍵上。
於是,代表軍方利益的列侯與將軍們,紛紛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隻要軍費能給足,計劃中的軍隊換裝和擴充問題不受影響。
朝臣們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吧。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而大臣們則將疑惑的眼神看向王道。
大家都知道,少府這個怪物,本身就是鹽鐵的生產者。
但是,少府的鹽鐵產量,在過去幾十年都很有限。
好吧,或許太宗孝文皇帝時期,鄧通在蜀郡乾的不賴,但那也就是年產鐵幾十萬斤,鹽十幾萬石的規模。
鄧通以後,少府的鹽鐵產量直接跳水腰斬了大半。
少府能拿得出這麼多鹽鐵嗎?
無數人心裡打著鼓,疑惑著。
要是拿不出來,那就丟人丟大了!
更是會嚴重影響朝廷的信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