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中年人所說,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
有的人單獨一人,突然出現在宅院的門前,身上帶著股鬼氣兒。
有的帶著一二從人,大大方方來到這裡,一如投宿的夜客。
有的則是縱馬揚鞭,踏碎一村的寧靜。
直到深夜,客人才算來齊。
這個時候,宅院正廳中聚集了二十餘位形形色色,穿著各異的男女……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正廳中卻還算安靜。
有的人到了就埋頭吃喝,根本不理旁人,有的跟相熟的人打個招呼,坐下來交頭接耳幾句,也就沒了聲響。
這個院子原來的主人們再沒露麵,因為為首的女真人將他們都趕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知道,來的這些人大多都是漢人,從他執掌這個村子開始,中年人就曾來過一次,將這座宅院定為了他們的落腳之處。
至於這些漢人都是乾什麼的,他不太清楚,隻知道,這些漢人是為蒙古人效力的,這也就足夠了。
更何況,這些漢人並不管他們同族的死活,和大金朝時,那些漢人權貴差不多,能讓他在這裡作威作福,還能借給他一點勢力,這年頭,也就不用妄求太多了。
不過,他可不敢保證,這位的手下人等都是怎麼想的,這是個人命不如雞犬的時節,腦袋掉了,你都沒處說理去,為自家性命著想。還是不要在這些人麵前露麵為好。
他們不出現其實最明智不過,這些家夥可並不斯文有禮,等到月上中天,廳中已然杯盤狼藉,若非大家知道,還有大事未說,這廳堂中,不定會喧鬨成什麼樣子呢。
“人來的差不多了……勞煩大家趁夜跑這一趟。李某多有慚愧,來,李某敬諸位一杯,給大家夥賠罪。”
中年人開口便帶出了一股江湖匪氣,並舉起酒杯,稍稍示意,一仰脖乾了。
廳中眾人。紛紛舉杯對飲。不過,放下酒杯,一個瘦小骨乾的漢子大聲道:“李先生,就不用廢話了吧,你叫大夥兒來,肯定是另有吩咐,直說便是,等了這大半夜。老子可不耐煩聽這些客套話。”
顯然,中年人匪氣還不夠足,威望也不夠高,想要死死壓住這些匪類,還有些困難……
“大家夥也不是閒人,大半夜走這一趟,確實有點耽擱買賣。”
“你有個屁的買賣,不走這一趟,也是摟個娘兒在炕頭上折騰。耽擱,耽擱你生兒子嗎?”
“也是。大家夥兒同人不同命,小弟確實有些買賣要做。比不得諸位哥哥坐在家中就能金銀滿屋,所以啊,呂大哥說的不錯,還是痛快點的好。”……
既然有人開了頭兒,也就沒那麼多顧忌了,有的趁機開始訴苦,有的顯然對李某人不滿,在發泄怨氣,有的煽風點火,也不怕事大。
爹娘老子亂飛間,二三十人,每人一句,廳中就亂的好像開了鍋的沸水相仿了。
李先生臉色不變,心裡已是罵了一句,烏合之眾。
確實,這些人來曆各異,其中有出身馬匪的,有坐地分贓的大盜,有專以殺人奪命為業的殺手刺客,還有以販賣奴隸為生的板木城主……
若非這是個亂紛紛的年頭兒,這些家夥也出不了頭,即便如今都算有了身份,聚攏在一起為蒙古人效力,但所謂沐猴而冠,自己都覺著心虛。
不然的話,聚會也不會選在這樣一個半夜三更的時節。
不過,不等中年人說話,已經有人一拍桌案,“都住嘴,正事兒還沒說呢……”
聲音洪亮,一下就讓廳中安靜了下來。
看看說話的人,有那不服氣的,也隻能忍了。
因為說話的這位黑黝黝的漢子,名聲在遼東這片地界上,可是響當當的,他們這些外來人,想要在這裡活的好一些,都不敢過於得罪於他。
這位看上去貌不驚人的漢子,是遼東參客的頭領,手下儘多亡命之徒不說,幾乎所有遼東人參,毛皮買賣,都要看他幾分眼色。
據說家資巨萬,富可敵國,是遼東一等一的大商巨賈。
女真人在的時候,他是女真權貴的座上賓,蒙古人來了,他還是毫發無傷。
像這樣的人,底子肯定不會乾淨了,不然的話,也不會跟他們聚做一處,不過說到底,這位在此處露麵,看的肯定不是在座中人的麵子就是了。
鎮住了這些草莽匪類,這人也沒什麼得意的意思,扭頭朝中年人抱了抱拳,“李先生,國師有什麼吩咐,您交代下來便是,吳某力所能及的,必定為他辦到,隻是先要恕個罪,今日東邊有事,吳某自己走不開,您看……”
這才是綠林大豪的做派嘛,李先生心裡又是羨慕,又有些嫉妒的讚了一句,也是抱拳,笑道:“吳翁不必多慮,您能來這一趟,就是給李某顏麵,其他的,咱們過後再說。”
插曲一過,李先生終於不再端那若有若無的官架子,直接說起了正事兒。
“諸家兄弟如今都算是有了身家,也不知還敢不敢去搏一下富貴……”
其實,這也正是他不討喜的地方,和這些草莽人物打交道,總是故弄玄虛怎麼成?
不過這次沒人說話了,不管有什麼牢騷,國師吩咐的事情,大家夥兒還就得給辦妥當了,這位李先生隨國師多年,就算不討喜,卻也是國師身邊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們在遼東討生活,這杆大旗還是要抱緊了。不然的話,誰也討不了好果子吃。
李先生滿意的環視一圈,他跟這些人早年打過一些交道,但自從得了個百戶的官職後,他就對這些人疏離了很多。
在他看來,早年那是迫不得已,再加上年輕不曉世事,才跟這些人有了交情。
卻跟他心中一直以來的抱負有違。非是正途。
所以,隨著年漸長,他便不願再跟這些人廝混在一起了,隻不過國師身邊缺少人手,這些人卻還是一直在他掌管之下。
不過,讓他安心的是,當年的老人兒。此時已經沒幾個了……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在左首邊兒那人身上停了停,依舊是熟悉的驚豔的感覺,隻是當年初見時,那種強烈的攢取**,已經被時間消磨殆儘。
稍稍分神,隨即如往常一般,很快便移開了目光,同時也失去了給這些家夥漲漲士氣的興趣……
“國師說了。近日河北亂起,正是英雄用武的時候,燕王李任權年邁,張柔等人不識抬舉,國師有意取河北……出力的人,將來加官進爵,榮華富貴數之不儘……”
“也不是讓大家打生打死,之後在河北多樹義旗,救民於水火而已。不用我說,諸家兄弟也應該知道。那裡才是漢人地界,咱們取下來。最多最多,大人們也就是派上幾位主官,辦事的,還得是咱們。”
“到時候,說不定諸家兄弟中,就能出上幾位將軍,見了麵,李某人也得呼上一聲大人什麼的呢。”
眾人一聽,差不多就明白了。
還是老套路,在上黨,有人乾過這個買賣,年紀更大一些的,也許還在河東廝混過。
這個買賣嘛,要說凶險,也是凶險,但真要做起來,卻是綠林豪傑們最喜歡乾的行當之一。
隻要將人聚攏起來,打出名聲,之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全憑自己的意思,給個神仙也不換。
官軍來了,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掉就降,降了也就是官兒了。
當然,碰上秦人那樣把事情做絕的官軍,也隻能算大家倒黴。
這是北地豪傑們乾了幾百年,上千年的買賣了,諳熟的很。
至於其他的,這裡麵的人多數不會多想什麼,因為沒那個腦子……
“這買賣做得,隻是……這麼做的話,應該是越亂越好,大人們能願意了?”
當即就有人心動,說話這位算是稍微有些腦子的,他口中的大人,自然指的是蒙古人了……
李先生笑道:“隻要將來交糧交餉……至於是不是李任權做這個河北王,大人們也不會在意。”
一句話,讓不少人笑了起來,開始琢磨著南下的利弊。
當然,能成事者,必定要有人幫扶,不過這個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問題,能坐在這裡的人,自然不會缺了能用的人手。
如果蒙古人真不在意,那麼最後的一點障礙也就沒了,河北李任權是曾經威風過,他要是正當年,這裡沒人敢去捋他的虎須,但這人聽說如今已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了,還能有幾天活頭兒?
大家夥兒南下,分上一杯羹,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河北地界,遼東比不得,人多也富庶,現在還很亂,無本的買賣,就要選這樣的地方才成……
至於什麼救民於水火,去他娘的,這年頭兒非親非故的,老子救你作甚?
不過,還沒等他們琢磨清楚厲害,已經有人搶先一步,道:“這事兒我孫二兒接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到了南邊,大家各出神通不假,但總歸大家同氣連枝,有著交情,能讓一步就讓一步,但若要有人敢跟孫二兒搶食兒,到時彆怪孫二兒不講情麵。”
說的雖然凶氣畢露,還很霸道,但聲音著實曼妙,聽在耳朵裡,很多人身子先就酥了半邊。
這是個男裝的女子,雖也不年輕了,但卻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
她睜著一雙明如秋水,卻又帶著鋒利的眸子,掃視眾人,許多人不由自主的斂下了目光,顯然,都知道這個女人惹不得。
惹不得的原因有很多,不用多說,因為很快,惹不起的原因就出現了一個。
隨之便有人道:“既然二姐想去,盧某自然要助二姐一臂之力。”
“張某願與二姐同往。”……
一下子跳出來六七位,不管什麼年齡,都呼之為二姐,顯然,廳中有聲望者,可不隻一個姓吳的。
女子滿意的點著頭,轉過頭來,便道:“吳老頭兒,聽說你那裡有些好大夫,此去大家夥兒難免磕磕碰碰,可願意割愛,派幾位過來,也好給大家夥個護持?”
對麵的參客頭子,坐地分肥的大商難得的抽著一張老臉笑了起來,“能給孫二姑娘壯壯行色,老漢求之不得,放心,過後老漢就派幾個得用的人過去,聽二姑娘調遣。”
不過,此時中年人眉頭緊緊蹙了起來,沉聲道:“師妹,不得胡鬨,西邊和北邊,都需你來照看,怎能輕易離開?”
女人目光閃了閃,冷冷道:“沒什麼可照看的了,老兄弟折的都差不多了,道主那裡,我自去說話……”
說到這裡,已經利落的站起身來,拍了拍腰間利劍,抬腿就走,“這虎狼橫行之地,老娘早就呆的膩了……”
她腳步看似緩慢,好像閒庭信步一般,但幾步就已經到了門口,輕身功夫,著實不同凡俗。
再一晃眼,身子已經隱沒於廳外黑暗之中,餘音卻還嫋嫋傳來,“對了,以後彆叫什麼師妹,俺可高攀不起……”
最終,露出了些鄉音出來。
李先生臉上一片鐵青,旁人對他無禮,他最多隻會笑笑,他有度量,不會跟這些綠林人物多做計較。
但這女人不同,每一句話,都好像能紮進他心裡。
這還不算完,見女人走了,立馬就有幾人站起身來,抱抱拳,便跟隨而去。
廳中眾人,臉上大多帶上了幸災樂禍之意……
這女人的來曆嘛,眾說紛紜,便是李先生,其實也知道不多。
隻曉得,女人祖籍山東,父兄皆遭了女真人毒手,此女隨母姓,逃了出來,而她的母親,跟國師關係非淺,等她尋到國師,學了本事,便隨國師走南闖北,國師於此女來說,可謂是亦師亦父。
這樣的資曆,彆說李先生,誰都比不了。
而叫上一聲師妹,其實也不為錯,隻是人家根本不領這個情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