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圍城(二)
“公爺,吃點吧,您已經好長時日未好好用飯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啊……”
在另一處秦軍營帳之中,曾經的後蜀理國公趙方一動不動的坐在帳內,隻一個多月下來,這位曾經雄姿英發,在大軍陣前麵不改色的後蜀名將,一軍之統帥已是形容枯槁,不到四十的年紀,此時看上去卻好像老了足足有十歲,身旁兩個跟隨他多年的親隨端著飲食在苦苦相勸,自打趙方降了大秦之後,到也沒受什麼刁難,秦軍統帥吳寧對他還安撫有加,但他自己心裡也明白,雖說他獻出的是劍門雄關,但秦軍聲勢正盛,根本就未將後蜀守軍放在眼裡,在這樣的情勢之下獻關,份量上要差了許多,在之後的際遇也表明了這一點,秦軍入關之後,便收了守軍甲械,分地看管,而他這個降將,則被帶著隨軍南進……他一朝之間,滿門被戮不說,自己也淪落成為背主之徒,這心裡能好受的了才是怪了。
當時乍聞噩耗,心中激越,根本無暇鎮定下來好好想想便斬了樞密副使蘇方重等人,臨陣投敵,現在想起來,自己也不知當初做的對是不對,說懊悔吧?朝廷奸佞殺其滿門老小,此仇不共戴天,不反又待如何?
說不後悔吧?他生於簪纓世家,自小受的就是精忠報國的教誨,加上世受後蜀國恩,他做夢也未想過有這麼一天,會親自率兵投敵,國仇家恨穿插在一起,並激烈的交鋒,讓他夜不能寐,食難下咽,不出一個多月,就已消瘦的好像一陣風來就能吹走一般。
疲憊嘶啞的聲音響起,“放在這裡吧,我還能餓死自己不成?都下去,我想靜一靜……”
兩個親隨無奈的對視了一眼,放下食盤轉身離去,隱約聽見後麵一聲長歎,兩個人心裡不由都是一酸,正想著是不是讓小公子來勸上一勸,但腳步聲響,兩人抬頭一看,都是神色一變。
隻見前麵幾個魁梧強壯,穿著秦軍常見的血紅色戰袍的軍士護衛著一人已經來到了不遠處,兩人隻是稍微一掃,腿肚子就都是一軟,噗通噗通兩聲,相繼跪倒在地,頭也深深垂了下去,並不敢稍微抬起看上一眼。
“趙國公可在帳內?”腳步聲來到近前便停了下來,威嚴的讓人背後直流冷汗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公爺……公爺在呢……”
聽了他們的回答,腳步聲又自響起,轉瞬便到了身後,兩人這才抬起頭,相互對視了一眼,看見對方麵色蒼白的樣子,兩個人都是苦笑,他們也是隨趙方多年的老人兒了,也曾隨趙方去南邊平過南蠻,膽氣本不應如此之弱,不過不入秦軍大營,不知道這些秦軍之可怕,軍紀嚴明,裝備精良,這些到還罷了,若論軍甲之華美,怎麼說也遜色蜀中一籌,但眼瞅著一群群身高馬大,強壯的令人汗顏的士卒以相互撲擊為樂,比之那些南蠻還要凶狠十分,他們這些降人膽子又如何大的起來?再說,之前那人的身份……
“國公怎還未歇息?”
外麵聲響卻也瞞不過趙方,見這人進來,卻已經站起身來,“原來是李大人……”說到這裡,苦笑了一聲,自嘲道:“新降之人,正想著日後如何自處,還談得上什麼歇息不歇息的……”
李嚴蓄嗬嗬一笑,不以為許,從帥帳之中出來,他雖有些感慨在心,但想的最多的還是正事兒,所以又帶人來了趙方這裡,卻不是為聽這些自諷之言來的。
瞄了一眼放在幾上原封不動的飯菜,這才道:“聽聞國公飲食廢絕,李某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方神色懨懨的,好像從當日獻關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就已經成了孤魂野鬼,精氣神全不見了蹤影,對什麼事情也沒了興致,此時無可無不可的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嘶啞的道:“國公之說大人再不用提,都已經是昨日黃花,隻恨……唉……大人有話就直說了吧,趙方聽著便是。”
見他一副心灰若死的模樣,李嚴蓄心裡並未產生什麼鄙夷之情,想起自己在京師失了權位,這幾年心神不定的情形,反而心有戚戚焉。
所以聲音更加和緩,“國公本是英雄之身,怎效那小兒女情狀?豈不為旁人所笑?蜀中君臣暗弱,今國公棄暗投明,降了我大秦,正應存奮起之心,存高遠之誌,做一番功績給旁人瞧瞧,此時卻枯坐帳中,自憐自傷,豈不愧對自己男兒之身?”
說到這裡見趙方還是不為所動,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卻是打住了話頭,須臾才加重了語氣道:“聞國公家小皆為小人所害,如今我秦軍陳兵於成都城下,明日一鼓作氣,必定能破關入城,國公就不想手刃家仇,斬下那些小人之頭以慰家人在天之靈?”
見趙方目光閃了閃,似有所動,他這才又往上添了一把火,開始曉之以理,“國公不為自身,也應為川中百姓想上一想,大軍摧城拔寨之間,要死多少無辜百姓?就拿眼前來說,我秦軍入城,鐵騎洪流,非是守軍可擋,但然後呢,我大秦百戰之師,雖說軍紀嚴明,不想傷及無辜百姓,國公也是領兵之人,應知驕兵悍將,血戰半載,心中殺氣之盛,但有人挑撥一二,難保不會弄出些慘事來,而國公生於斯長於斯,對著這些家鄉父老,就沒有半點憐憫之意?”說罷,也不再多言,隻是眼光灼灼的盯在趙方臉上。
“大人的意思是……”趙方臉上露出掙紮之意,他已經猜出了對方的意圖,半晌過後,才緩緩道。
李嚴蓄微微一笑,知道是時候了,“也不用國公親臨陣前,行那什麼勸降之事,城上之守軍實不足道也,國公隻需隨我入城,我給你百十精銳親軍,讓國公能快意恩仇,之後為我所用,安撫局勢,我知國公在蜀中威望甚隆,這也正是我要借助之處,再推薦些能臣乾吏,也好讓這戰後之地少些殺戮,待得平複川中之日,我為國公向皇帝陛下請功。”
一番話說完,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最終趙方神色變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趙方定不負大人所托……”
……
秦軍大營中士氣如虹,萬事俱備,隻待最後破城,論功行賞,兩位主將也是默契於心,既不爭功,也不相互掣肘,可謂是融洽的一塌糊塗。
但如今後蜀京師城中金殿之上,卻是一片慘淡景象,燈火搖曳之間,金殿上人影綽綽,站著的都是後蜀重臣,不過人雖不少,卻一個個都是垂著頭,一語不發,金殿上靜的好像落下一根針都能聽聞得見,如此一來,整個後蜀議事重地,卻仿佛一個大大的墳墓一般,末路之氣息顯露無疑。
昏暗不明的燈火之中,高高坐於金殿之上的後蜀正仁皇帝也在呆呆的出神,他為帝已然十七載,沒有多耀眼的治國才乾,更不能稱雄才偉略,若是真說優點的話,隻有勉強能稱得上是個仁君慈主罷了,後蜀在他的治理之下,不算好,也不算壞,而近些年,隨著他年事漸高,疏於政事,朝堂之上太子與相國王櫧聯朋結黨,鬨的不可開交,讓他心煩不已,所以對政事之厭惡又加了幾分,連早朝都懶的上了。
不過後蜀治平已久,川中更是富足之地,即便皇帝如此偷懶,也沒有什麼大關係,不成想,一直在北邊與西夏和金國打生打死的西秦卻是突然犯邊,勢如破竹,情勢直轉而下,在他心目中的那些賢臣重將,竟然不是戰死就是望風而逃,風聲鶴唳之間,不過區區數月光景,立國百年,在川中根深蒂固的後蜀竟然就到了風雨飄搖之際,如今雄兵四合,圍於城下,國事至此,哪裡還有半點轉機?
難道孟氏之國祚到了自己這裡真要斷了嗎?想到此處,這位柔弱有餘,雄健不足的後蜀君王不禁悲從中來,也不管是在何處,眼淚已經撲簌簌的滾落下來,先還是哽哽咽咽,不久便是放聲痛哭,在這如同墳墓般的金殿之上傳出淒淒慘慘的哭號之音,到也合景。
本就遑遑的後蜀眾臣愕然之餘,卻是愧疚欲死,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呼啦啦一下子,金殿之上已是再無一個站立的身影,群臣跪倒之際,卻全都將臉埋的深深的,未幾,一些文臣也被引動了心思,對於未來的恐懼,對於不能扶保君王的愧疚,還有對於秦軍入城之後家族性命的擔憂,一時間都湧了上來,心悲難忍之下,頃刻便是淚濕衣襟,一時間大殿之上悲聲四起,淒慘之處,實令聞著傷心,聽者憫然……
“陛……陛下……臣啟陛下……嘗聞當年三國故事,江東孫策新亡,曹賊百萬大軍臨於江上……有近臣勸其主孫權曰,曹賊勢大,不可與戰,不若降之,不失為萬戶侯……”
說到這裡,那已然白發如雪的老臣是痛哭失聲,半晌才又艱難道:“今我蜀國勢窮如此,坐困愁城,忠義之士斷絕於內,虎狼之軍陳兵於外,又無援軍……陛下……陛下又不願移幸荒蠻,臣……臣乞陛下……就降了吧,早降還能保全滿城百姓,陛下……向來仁厚,想那秦主也不至……還可保全子女……若是稍晚,大軍攻城……臣恐陛下……”
這番話一出口,大殿之上立即鴉雀無聲,便是哭泣之人也收了聲音,愕然望去,但卻無一人出言反駁,即便是那領袖群臣,向來以強耿著稱的同門下平章事王櫧也隻是向身後望去,不出一言,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投降不過是早晚間事,明白是明白,但由誰開這個口,又由誰擔這千古罵名才是有待斟酌之處。
不過令眾臣更加愕然的是,這開口之人竟然乃在蜀中向來有清名的禦史中丞李正臣,此人前不久還在金殿之上痛罵太子和王櫧爭權誤國,將駐守劍門的理國公生生逼反,如今危亡之際,卻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立時便有人在心裡大罵,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老匹夫原來也是貪生怕死之輩……
但後蜀立國百年,在蜀中根基深厚,值此國難之際,卻也未嘗沒有忠義之士,隨後便在地上跳起幾人。
“豎子匹夫,受國之恩,卻出此無恥之言,便是陛下饒得你,天也饒不得你……”
“國賊……不思報效皇恩,卻想賣主求榮,陛下,請斬李正臣,號令滿城軍兵百姓,臣等雖手無縛雞之力,但也願上陣操戈,與城共存亡,隻要臣等還在,必不叫秦賊入城一步……”
……
幾人大怒之下,已然口不擇言,更有幾人激動之下,從地上爬起來,拿著手中簽板,就要上前與李正臣廝打。
李正臣卻是悶哼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臉上雖然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但站直腰杆,六十有七的老人,目光坦蕩,負手而立,自然而然的有一種彆樣的威勢,令那趨前之人竟不敢稍近。
“臣已近古稀之年,可惜虛活數十載,上不能有助於國事,下不能保全妻子兒女,今為陛下與滿城百姓計,出此下策,臣死後之名是不用提了,必擔千古罵名……”
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卻是跪倒於地,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站起身時,頭上血跡殷然。
“此臣臨終進言……陛下……臣節已儘,臣這就去了,望陛下保重……”
“拉住他……”這時已經感到不詳的王櫧猛的跳起來,卻還是差了一步,老頭將官帽一摔,身子猛的竄了出去,幾步就來到了粗粗的盤龍柱下,低頭就是一撞,力量之大,竟是發出咚的一聲大響,伴隨著的,還有頸骨折斷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