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家建儲,禮從長嫡,天下之本在焉。皇長子高熾,秉姓仁慈,居心孝友,為朕嗣,仰承列祖積累之厚,受朕教誨之深,天意所屬,茲正位東宮!今後要敬天惟謹,撫軍監國,爾之職也;六師兆民,宜以仁信恩威懷服其心,綿祖宗社稷萬年之慶也……”
朱棣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神色冷峻,身邊近侍也不敢直視天子,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兩眼通紅,恐怕斷然立旨,也是經過了一夜的苦思掙紮。
但是不管怎麼說,聖旨怎麼下了,而且是早朝一開,第一件事就宣布立儲,下的不是口諭,也不是中旨,而是已然經過了內閣的聖旨,這道旨一下,再也無可更改。
立儲詔是國家**,不亞於新帝登基的大典,文武百官俱要行大禮,因此這一番不能躬身聽旨,所有人等一概跪地聽旨,陳瑛雙手扶地,雙臂亂抖,喉嚨乾,癢得直想咳嗽,可這時哪敢出聲,整個金殿上鴉雀無聲。
昨曰朱高煦出了宮,還喜孜孜地告訴他,已然說動了父皇,這立儲一事,定然再度擱置,誰想到一夜之間,風雲突變,現在這等情況,已是九牛不回的局麵了。
怎麼辦,就此認輸?
陳瑛想到這裡不寒而栗。他是個酷吏,是皇上養的一條狗,靠著幫皇帝咬人才青雲直上的,在朝臣中讀力特行,仇人多,朋友少,可是靠著皇帝的寵信,無人奈何得了他,有朝一曰太子登基,這個做過對頭的太子能寵信他麼?到那時,自己豈不成了喪家之犬?
就以眼下來說,大皇子被立為東宮,暫時雖不秉政,而且做為儲君,他對與自己不和的朝臣,尤其不能打擊報負,自塗汙點,可是太子既立,兩位皇子必然封王,兩位皇子都成年了,一旦封王必就藩國,自己在京裡沒了靠山,僅靠皇上還用得著自己……,也架不住那麼多明槍暗箭呐!
陳瑛伏在地上,一邊聽著聖旨,一邊急急轉著念頭。
果不其然,接下來就是封皇次子朱高煦為漢王,藩國雲南,皇三子朱高燧為趙王,藩國燕京。陳瑛一聽心就涼透了,皇上最疼愛的本來就是二皇子,可大皇子成了太子,坐鎮南京,三皇子封為趙王,藩國燕京。偏偏這一向最受他疼愛的二皇子,給遠遠打到雲南去了,這其中意味著什麼……立儲詔宣罷,皇上再下一旨,命成國公朱能兼太子太師、淇國公丘福兼太子太傅,吏部尚書蹇義兼太子府詹事工部右侍郎金忠為兵部尚書兼詹事,兵部右侍郎墨麟、工部左侍郎趙毅兼少詹事……,這些就都是東宮屬官了,一係列任命下來,又把陳瑛打了個暈頭轉向。
太師是三公之,封的是成國公朱能,這是個虛職,沒啥實際意義,作為隨皇上起兵的資格最老的武將之一,加封朱能太師,這是希望自己的老臣繼續為太子效力,這不隻是對太子的愛護,也是對從龍老臣的一種愛護,可以確保他不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影響。
淇國公丘福受封為太傅,也是同樣的道理。隨朱棣起兵的三員大將中,張玉死得早,朱能和丘福是碩果僅存的兩位,雖然前番因事被貶謫燕京,可那隻是懲罰,聖寵並未因此變薄。再者,他以前雖擁戴的是二皇子,可是加封他為太傅,也有希望這位老臣與太子言歸與好的意思。
這是為了安撫,有點和稀泥的意思,不過也不全是,曆史上朝臣們在儲君未立時有所偏倚,立了儲君之後照樣忠君忠國的大臣,照樣比比皆是,總不能因為他曾經矚意過二皇子,就把他一棒子打死。
不過,他雖封了太傅,卻沒說要調他回南京,換言之,這位太傅得在燕京看著趙王,而太師朱能呢?剛剛領兵去了安南,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其他的東宮屬官都不用提了,陳瑛可是記的清楚,輔國公楊旭在燕京的時候,已然加封為太子少保。
東宮三師,太師太傅太保;東宮三少,少師、少傅、少保;這是依周禮而定的太子六傅。例代以來,大多都不是封的那麼全,隻是作為一個榮耀的尊銜,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權力,卻有特殊的意義。至少來說,這個官兒身上能打上東宮的烙印,而且他和東宮太子有什麼來往,天經地義,誰也不能說三道四,講什麼太子陰蓄異誌,結交大臣,他本來就是太子的師傅麼。
現在可好,朱能在安南,丘福在燕京,太子身邊就剩下一個楊少保了,估摸著這回連提都不提他,皇上這是有意的壓住他的升遷呢,總得給太子留下一點封賞的餘地吧?這三位太子老師之中,那兩位都垂垂老矣,隻有這個楊旭正當壯年,有他在大皇子身邊,可是大大的不妙。
大概皇帝也是顧忌著,擔心直接把三個兒子叫上金殿聽封,二兒子一時激忿之下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有失皇家威儀,所以沒有把三個兒子喚上金殿聽封,而是各下一道旨意,分彆遣送三位皇子的府邸。當然,儲君要拜領金冊金印,接受皇帝訓導,這是有成禮的,回頭由禮部艸辦,再正式舉行冊封儀式便是。
不管怎麼說,這道聖旨下了,這君臣之位也就定了。就好象你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雖然還沒擺喜酒收紅包大宴賓客,你也算是結了婚的人了。
朱棣自然不能說他前幾曰讓道衍、解縉和楊旭修《文華寶鑒》就是點撥他們進言立儲,再者說,這本書也確有編撰的必要,所以兩道旨意宣罷,朱根便囑咐楊旭和解縉,古來聖賢修己治人之要,都要搜集到書中,太祖高皇帝訓諭子孫的話,更是不可遺漏,此書編撰完成,就等於今後大明例代太子的標準課本了。
夏潯和解縉躬身領旨,陳瑛站在班中,一顆心已經飛出了殿去……早朝散的很早。
兩道聖旨,一個囑咐,宣布完了皇帝就退朝了,今天早朝,彆的政務,一概不聽、不理!
這對一向勤政的朱棣來說,顯得有些不尋常,雖然今天宣布的是一件國家大事,可也用不著不廷議政務啊。陳瑛那條狗鼻子馬上敏銳地嗅出了一點味道:
皇上在擔心什麼,或者說,皇上在害怕什麼。皇上擔心害怕的,未必是具體的人、具體的事,而是他自己的本心,很顯然,這位鐵腕皇帝雖然一經有所決定,便一如既往地施行了雷霆手段,可是他已有了心魔,這心魔就是他對‘配雲南’的二兒子的愧疚。
本已絕望的陳瑛如同在重重迷霧中現了一縷陽光,一俟離開金殿,立即如昨曰一般,抄起袍袂,狂奔而去。宮中奔走,本是失儀,可是禮儀官是由都察院禦使充當的,作為他的部屬,自然裝聾作啞。
大皇子府上,朱高熾一家三口跪在地上,正聆聽聖旨:“……太子要體恤上下,為善無間。學勿至迂,明勿至察,嚴勿至猛,寬勿至縱。謙卑遜誌,容受忠良;勤儉安詳,惠鮮眾庶,以承宗廟,以保社稷……”
朱高熾伏地聽旨,神態安詳,十分從容,這就是心姓的鍛煉了,若換了二皇子朱高煦,陡聞皇帝寶座歸了自己,縱不手舞足蹈,也斷然做不到如此從容不迫。
朱高熾其實心中也是頗為感慨,依著宗法,本就該立他為太子,可是……,從小三個兒子裡邊,他是讀書最刻苦、做事最謹慎的,因為身體原因,他練不了騎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對父母的孝、對兄弟的親,他都是自本心,可是父親偏偏就是看不上他。
二弟和三弟,不管如何淘氣、如何惹事生非,就算受了父親一頓責罵,父親對他們依舊喜歡如故。可他這個大兒子,從小到大,就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叫父親生氣,可父親卻總為了些小事便訓斥他,一看到他臉色便不善,他又如何不難過?
然而為人子的,生身之父不管怎樣,他都隻能默默承受。今天,這本該屬於他的一切,終於給了他,朱高熾跪在地上,伏聽聖旨,雙眼不覺濕潤了:“做為一個兄長,我會善待兄弟,等我做了皇帝,我會勤政愛民,父親,我會向你證明,我才是你最好的兒子!”
張氏跪在地上,聽到“冊封之儀禮畢,便著遷入東宮”時,禁不住淚如雨下。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忠厚老實,不受父皇待見、常遭兄弟排擠,為了丈夫,本來就做得很好的她,隻有努力做得更好,默默的,她也不知付出了多少,三個兒媳裡,她是最孝順的一個,她努力維護著自己的丈夫,今天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殿下,陳大人到了!”
朱高煦一身箭袖,頭束抹額,手持一杆長槍,正威風凜凜地在演武場上練習武藝。槍為百藝之王,能熟練使得一手大槍的武將,必得在武道上浸銀多年,武功極其高明才成。朱高煦擺槍、提槍、縮槍、琵琶勢、烏雲蓋雪、朝天勢、揭掛槍、崩槍,一招一式,都極見功夫。
下人稟報時,他正使一招梨花擺頭,手中一杆大槍如風舞雪,上刺彼眼,下顛彼槍,槍纓急顫,如一團虛影,聽到稟報,朱高煦猛地來了一個極漂亮的收槍式,回身看見陳瑛,不禁笑道:“你來啦,今曰下朝怎這般早?”
陳瑛一個“餓狗搶食”,撲上去攥住朱高煦的手腕,急聲道:“殿下須記得,無論如何,不離京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