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原校場,旗幟獵獵,楊字大纛端立在點將台上。
台下,各衛的將旗、軍旗、號旗,迎風飛舞,顯示出軍威的壯盛。
一眼望去,眼前全是牽馬而立的士兵,軍容肅穆威武,黑壓壓的站成一片,靜候著夏潯的將令。
站在最前麵的,是夏潯從諸衛調集的騎兵,各衛的騎兵彙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不過有這個權力調動諸衛騎兵合而為一的,也就隻有他才辦得到了,縱是沈永身為遼東都司最高長官,想要從諸衛抽調兵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按照夏潯的安排,探馬已經摸清了襲掠三萬衛的韃靼部落所在,想要予其沉重打擊,把這個韃靼的大部落徹底從草原上抹去,一戰而定軍威,就需要一支機動力極強的騎兵隊伍,否則那些韃子想搶騎上馬就來了、想逃卷起帳蓬就走,我們始終要處於被動防禦狀態。
夏潯帶來的五萬精銳並沒有全部投入戰鬥,他隻從中調撥了兩萬人,主要是長槍步兵、刀盾步兵和火銃兵、火炮兵。戰鬥主力仍舊由遼東軍隊充當,夏潯派去的人馬,實則大部由神機營組成,這是自神機營組成以後,頭一次經曆嚴格的戰爭檢驗。
在騎兵、步卒的配合和掩護下,如果神機營的火器部隊能夠在韃靼人來去如電的輕騎麵前也不落下風,那麼就再也沒有什麼軍隊能夠對他們形成致命的打擊了,這將證明永樂皇帝重視火器研究、擴大軍隊中火器配比是正確的,否則的話,火器在軍中的推行普及必將形成障礙。
農耕社會,士兵的騎射本領落後於遊牧民族的戰士,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遊牧民族的人從幼年時就生活在馬背上,持弓射箭就像我們每天都要用到筷子一樣普通,你讓放下鋤頭,跨上馬背的戰士經過幾年的訓練就在騎射上麵越敵人,那怎麼可能?
再者,軍馬的提供,對農耕民族來說,始終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眼下這個階段,騎兵不能不展,但是揚我所長是必然的,我們不可能因為騎射方麵沒有敵人的先天優勢,就放棄農耕,改為牧牛放羊。農耕文明是比遊牧文明更高級的一種文明,穩定的生活和完善的社會環境,會促生更多文明事物的產生,我們要做的是揚我所長,而不是效敵所長。
火器的展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西方能夠順利完成這個過程,是因為它們有著先天的優勢,在它們周圍,沒有一個強大的遊牧民族,而大明則不然,但是大明不能因為這一點就放棄展火器而一味的以騎製騎,如果那樣,即便是來自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不複存在了,當洋人的火槍火炮堅船利艦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我們又拿什麼去抵擋呢?到了那個年代,曾經縱橫天下的騎射在火器麵前完全就是個渣,所以,唯有迎難而上,加快火器的展和成熟才是王道。
沈永已被當眾處斬,鑒於他是遼東最高軍事長官,夏潯沒有把他的人頭懸掛高竿示眾,但是當眾砍頭,已足以令諸將心中凜凜了。事先摸清了眾將與沈永之間的親疏關係,讓夏潯做到了心中有數,前哨後營、誰主誰輔,各部兵馬的配置上,都有了比較妥當的安排。至於臨敵之際的具體戰術戰法,那是統兵將領們的事情,夏潯是不會越俎代庖的。
關於戰略部署,出戰的將領已然心中有數,戰前的動員業已結束,隨著夏潯的一聲號令,大軍開拔了。
鼓角轟鳴,兵甲鏗鏘,旌旗飛揚,三萬精騎如同移動的海洋,咆哮著馳出校場,標槍、佩刀、箭壺、弓袋、騎盾、紅纓長漆槍……,殺氣騰騰。
隨後車兵和步卒也邁著令整片大地為之顫抖的整齊步伐鏗鏘而去。火龍車、碗口銃、火槍、密集如林的長槍、寒光閃閃的大刀,鴛鴦戰襖仿佛一片紅色的海洋。
按照夏潯的部署,要集中優勢騎兵,對這個韃靼部落實行雷霆式突破,然後由車兵、步兵打掃戰場,然後仍由騎兵負責打擊、威懾周圍有可能對該部實施救援的韃靼部落,掩護大軍從容返回。
同以往打仗的軍令有所不同的是,夏潯要求:也可以受降,但是不管降與不降,俘虜和降眾要全部帶回來,這個韃靼部落的金銀、糧食、人口、牲畜一律掠回來,搬不走的就燒掉,燒不掉的就砸毀,總之,要把這個被征服的部落整個兒的抄回來!
但凡不從者,殺無赦!
先是斬了遼東都司沈永,傳諭九邊,繼而又來了這麼一道命令,在這些遼東兵眼中,本來文質彬彬的夏潯,儼然已是魔鬼一般的存在了。
※※※※※※※※※※※※※※※※※※※※※※※※※※夏潯出兵的消息,轟動了整個開原,繼而傳遍了整個遼東,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這一戰的結果。
而做為這場大戰的導演者,夏潯本人對這場戰役卻並不關心,在他看來,戰爭隻是手段,不是目的,兩天以後,他便約了少禦使、蕭兵備和丁都司,興衝衝地去參觀哈達城了。
夏潯本要微服前往,可哈達城還在廣順關外,周圍沒有什麼屏蔽,如今連開原城下都能出現韃靼騎兵的蹤影,少禦使等人怎能放心讓他輕騎前往?這幾人執意不肯,夏潯萬般無奈之下,最後隻得調撥了一衛兵馬護送,五千六百人護衛著他們,浩浩蕩蕩地出了廣順關。
開原轄區共有五城二十一堡。開原下轄五城是開原、中固、鐵嶺、凡河、懿路,二十一堡如柴河堡、鬆山堡、威遠堡、鎮北堡、青羊堡、鎮夷堡、古城堡、慶雲堡、定遠堡等。這些構成了開原軍民聚居之地,外側有六座關隘,拱衛著生活在其內的百姓,這六座關隘是廣順關、鎮北關、新安關、清河關、山道關、青羊關。
其中,靖安堡在遼北、東北乃至整個北方都堪稱重鎮。廣順關則是開原疆場的東部重關,而哈達城就在廣順關外。大明的幾條交通要道就是通過開原出去,向西過新安關去往蒙古科爾沁草原,向北過鎮北關往吉林黑龍江,向東過廣順關往長白山及朝鮮。
基本上,開原地區的百姓就生活在這些城市及其附近。不要以為五城二十一堡,該有多麼繁密的人群,在這兒,千戶人家就是一城,百戶人家便稱一堡,人其實也不算太少,不過主要是軍隊,百姓比軍隊還少,這就是遼東現狀。
出了廣順關,一路下去,可以看到一些殘垣斷壁,似乎很久以前這裡有些村莊,風吹過時,偶爾還會從那殘垣斷壁間刮出一些草灰。
夏潯微微掩住口鼻,說道:“這兒還有人居住嗎?怎麼會有燃燒的灰燼?”
蕭兵備道:“部堂,這是去年秋冬時節燒荒起的灰燼,大地上草木複蘇,已然灰燼掩蓋,刮到這舊曰村落中的草灰,有時還會隨風刮出來,過了這一段就好了。”
少禦使興致勃勃地道:“為了防止韃子侵擾,秋冬之際,遣士兵出關燒荒,使得韃子不能近我邊境放牧,便減少了許多事端,這是一些地方鎮守想出的法子,下官覺得這個法子很好,正打算就秋冬燒荒以隔絕韃虜的法子上奏朝廷,請朝廷立為定例,九邊諸鎮一律遵行,部堂以為如何?”
夏潯心道:“原來秋冬時節邊軍燒荒就起於這個時代,如今還未形成定例。”
前世的時候,夏潯也看過幾本穿越小說,其中有寫到明代邊軍的,大多都提到過這件事,夏潯心裡理所當然地便認為這是一個有效對付韃虜的辦法,所以未及深思便要點頭,一旁蕭兵備已曬然笑道:“少禦使,這是書生之見了,以我看來,這個法子是飲鴆止渴,弊大於利!”
夏潯立即閉口,側耳傾聽起來。
少雲峰不服氣地道:“蕭兵備此話怎講?”
蕭兵備道:“我大明立國初時,蒙元女真,均有不少部族歸附我朝,當時,太祖高皇帝說:‘凡治胡虜當順其姓。胡人所居習於苦寒,今遷之內地,必驅而南,去寒涼而即炎熱,失其本姓反易為亂。不若順而撫之,使其就歸邊地,擇水草孳牧。彼得遂其生,自然安矣。’
然而,遺胡殘虜遍及原野,去而複來,既離複合,歸附者與未附者錯綜居住,實是難以管理,太祖皇帝便隨機而變,下令將塞外夷民,儘皆遷入內地。可是,一方麵元人北撤,一方麵邊民內遷,便造成了遼東大片地區空如曠野,荒無人煙。
到後來,遼東已無民可管,乾脆連地方官都撤銷了,全部代之以衛所,遼東也就愈地窮困了,太祖高皇帝後來也現這個法子雖能一時隔絕敵我,長遠看來,卻是弊端重重,所以已經有意改變主張,從洪武二十六年開始,太祖高皇帝下旨,6續從山西等處遷民戶充實宣府左右衛、萬全右衛、懷安衛,讓他們分田立市,開辟荒野。可惜,太祖皇帝駕崩之後,這條遺策便沒有堅持下來。”
蕭兵備歎息兩聲,指著漫無人際的荒野對夏潯道:“部堂大人請看,為了防止為韃靼所乘,我朝限製軍民到邊界之外去耕牧,許多耕地草場,便隻好荒廢。秋冬出塞燒荒,更是荒唐,野草燒儘,所隔絕者,不過是韃靼牧民,縱使輕騎遠去燒荒,燒荒地帶也不過一二百裡,什麼時候真正起過阻擋韃子侵擾的作用了?燒荒燒荒,燒得自己眼皮子底下越來越荒,敵人沒有擋住,反讓自己這邊一片凋蔽荒涼。”
蕭兵備沉默片刻,又道:“洪武初年,蕭某便戍守遼東,積資累曆,如今才升至開原兵備道,這幾十年時光,蕭某都是在遼東度過的。部堂大人,下官還記得方出塞時情景,那時這裡屯田連絡,監牧相屬,雖因那些年的戰亂暫時有些荒涼,可是看那光景,用不了兩年,便又是良田萬頃,人丁興旺,村寨相連了。
可惜,元人往北撤,明人往南遷,留下的一些民戶本就極少了,又不許他們緣邊耕牧,秋冬時節還要燒荒……,遷民、燒荒、限製耕牧,大片的沃土草灘就這麼荒廢了。遼東變得一片荒蕪,固然不能資敵,卻也不能資己之軍國大用。長遠看來,乃是大大的失策。
而且,如此一來,當我明軍出塞征討時,也少有耳目向導,又無居民協助。胡虜沒有城廓居止,其地空曠。千裡行軍,勞師動眾,便難以真正撼其根本。再者,大軍遠征,糧餉全靠內地百姓馱角饋運,耗資巨大,以朝廷之富有,怕也難堪其負。”
夏潯聽得暗暗點頭,蕭兵備彆出心裁,這個論調仔細品味,卻未嘗沒有道理。一般的戰爭,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而對整個遼東的堅壁清野,最終造成的卻是壯大敵人,削弱了自己。
蒙古人現在被趕回了草原上,失掉了許多生活用品的生產手段和來源;又由於與明朝處於對立地位,貿易關係不能正常地展,由於他們愈加窮困,戰爭成本遠遠小於明國,為了滿足物質生活的需要,定期搶掠就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說以前蒙古人尚有恢複中原的能力和企圖的話,現在他們入侵則多是部落自行為,目的僅僅是為了滿足其經濟需要。當然,這種情形是因時而變的,當戰爭成了常態,大明內部又出了重大問題的時候,劫掠就可能變成侵略,變成了統治權的爭奪。
可是遼東如果能夠變得富庶,邊貿能夠變得達,這種情況就會改變許多。我們不能排除野心家、戰爭狂的存在,可是錯誤的措施,卻隻能給自己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這還隻是外麵,對遼東內部也是一樣。遼東自明初就掌握在明人手裡,現在這兒的居民中,蒙古女真等部族人口不足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們在這兒現在是名符其實的少數民族,漢人數量在這裡是占絕大多數的,後來大明還向更北方展勢力,建立了奴兒乾都司。
可是這麼一大片廣袤的土地,始終沒有真正牢牢掌握在大明手中過,曆經兩百多年的展之後,曾經是這裡人口最多的漢人漸漸不見了蹤影,最後被女真人做了這裡真正的主人,原因何在?
因為這兒除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始終沒有多少漢人民戶,漢人始終不曾在這兒真正地紮下根來。否則,兩百多年的展,占絕對多數的漢人,早就把這兒的各族百姓同化了,哪還會兩百年仍舊是涇渭分明,彼此關係甚至越搞越惡劣。
儘管朝廷在北部邊防上不遺餘力,但是這個根本問題不解決,邊患是不可能解除的,總有一天,這邊患也就成了心腹大患!
夏潯想著,愈堅定了此去哈達城的目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