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津光夫很緊張,緊張的原因不是他不會作詩。他縱然做不出極好的七言五言,順口溜似的詩還做不出來麼?問題是他不敢做詩,因為他的前任,就是因為一詩,得罪了洪武皇帝。
足利義滿在洪武朝時曾經派人來過,使節上朝納貢時,朱元璋隨口問了一句:“你們國家,風俗習慣是什麼樣的啊?”
這位使者就信口作了一詩,來答複中國皇帝:“國比中原國,人同上古人。衣冠唐製度,禮樂漢君臣。銀甕儲清酒,金刀膾素鱗。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陽春。”我們那兒跟您的中土上國一個樣,衣冠禮樂都是跟你們學習的,我們兩國一衣帶水,源遠流長啊。
可惜,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史載,聞此詩後,“帝惡其不恭,絕其貢獻,示欲征之意。”
朱元璋為什麼龍顏大怒呢?那位使者這麼說倒是想拉關係,表示親熱,可朱元璋卻視之為奇恥大辱,因為他根本瞧不起曰本人,在他的《倭扇行》那詩中,他是把曰本人比作跳梁小醜的,現在這位使者卻說我們和您的臣民是一樣的,朱元璋豈能不惱。
那位使者卻不知道為什麼得罪了朱元璋,再加上沿海倭寇劫掠不休,朱元璋幾次下詔,令曰本方麵剿滅盜寇,而曰本正忙於內戰,無力剿匪,所以朱元璋很是不快,如今再有這拍馬拍到馬蹄子的詩,朱元璋連貢禮都沒收,就把他轟走了。
島津光夫在事隔十餘年後再度來中土朝貢,對前任外交失敗的事情當然得了解一下,拍馬屁、表親近的詩都能惹得人家龍顏大怒,他哪知道這詩怎麼做才能不觸怒中國皇帝?所以一聽做詩,這位使節本能地就感到緊張。
何天陽訕笑道:“你們的使節,不會連詩都做不出吧?”
何天陽有恃無恐,他打算萬不得已時,就讓他的承直郎尋夏出麵應對,反正自己這一方是丟不了人的,眼看曰本國使者為難,巴不得落井下石。此時其他幾席的賓客也都靜了下來,好奇地看向這裡。
新右衛門眼見貢使為難,忽地靈機一動,起身鞠躬道:“在座的都是中土上國科舉高中的才子,我們作詩,會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如,就由在下說一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吧,為大家以助酒興。”
這船上留下來的人,大多是新科進士,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他們津津樂道的,一聽新右衛門這麼說,眾人紛紛叫好,島津光夫見新右衛門解圍,也不禁鬆了口氣。
夏潯也很好奇,不知道新右衛門要說甚麼故事,眾人都靜靜地聽著,唯有其他船上的喧嘩笑鬨聲隨風傳來。
新右衛門說的故事是,一位姑娘身染重屙,藥石無救,她的戀人,一位武士,曰夜向佛祖祈求。佛祖感動了,承諾要治好他的戀人,代價是他要化作三年蝴蝶。武士答應了。姑娘的病好了,可她的戀人卻“消失”了,隻有一隻蝴蝶常常停佇在她的肩頭。
她到處尋找自己的郎君,卻始終不知道他的下落,為此悲傷了許久,直到兩年後,她才接受了另一個武士的追求,成了他的戀人。那個化蝶的武士非常悲傷,每天看著兩人卿卿我我,直到三年期限已到,佛祖要讓他重新化人,他拒絕了,他願意永遠做一隻蝴蝶,守候在他的愛人身邊,哪怕她並不知道自己所為她做的一切。
故事娓娓動聽,如果不是新右衛門那月代頭的造型,而是剛才很拉風地走上舞台的黃真禦使的模樣,還能給這故事再增加幾分感染力,可惜,就像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的那詩一樣,這故事……大家夥兒不愛聽。
因為在中土,這時候講究的是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在愛人付出這麼大的犧牲之後,那個女人居然移情彆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女的應該浸豬籠!應該點天燈!應該……,罪過,罪過,幾個道學先生連忙控製住自己的憤怒。
如果新右衛門把這個故事裡的男女主角對調一下,讓那女的為這男的無怨無悔地付出,想必這些位在座的先生、學生們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說不定還會為這美人兒一掬同情之淚。
可是,茗兒聽的很感動,她的眼睛都濕潤了。徐增壽被激怒之中的徐輝祖喚走,小茗兒樂得輕鬆,她還留在船上,恰好聽到了新右衛門講這個故事。當她聽到那個武士對佛祖說,願意永遠做一隻蝴蝶,守候在他的愛人身邊,哪怕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為她所做的一切,無怨無悔。
茗兒心弦一顫,險些掉下淚來,她的心裡真的好難過啊……為什麼以前也聽過一些淒婉的愛情故事並沒有什麼感覺,現在卻這麼傷心,難道是因為……長大了麼?
這時候,夏潯說話了:“這個故事,不知閣下想說明什麼呢?”
“這個故事……”
夏潯打斷他道:“當姑娘奄奄一息的時候,武士用化蝶來換取了她的生命。既然可以祈求神靈的相助,那麼那位姑娘找不到他的時候,這位姑娘為什麼不付出些犧牲,去祈求神明的幫助呢?是不是說,這位姑娘愛那個武士,不及武士愛她愛得深沉?”
新右衛門瞪圓了眼睛,他正被自己的故事感動著,他從來沒有聽人從這個角度問過問題。
夏潯又道:“請問,佛祖知不知道武士對姑娘的真情呢?”
新右衛門挺起胸道:“當然,佛祖神通廣大,知道過去未來,怎麼會不知道武士對姑娘的真心。”
夏潯道:“那麼,佛祖為什麼不直接答應他的請求救活姑娘,讓他們幸福地在一起,卻讓他化蝶三年,硬生生地分開他們?佛祖想證明什麼呢,想證明武士的付出不值得?想證明愛情沒有天長地久?想證明善無善報?多麼艸蛋的佛啊!”
一旁早就耿耿於懷的眾夫子、進士們一齊點頭,那姑娘是故事裡的,想把她浸豬是辦不到了,他們現在隻想把這小矮子點天燈。
新右衛門吃吃地道:“這個……這個,種善因,得善果,也許,佛祖是想考驗他的真誠,那麼等到來世,他們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夏潯伸手一拉,旁邊一位姑娘便哎呀一聲,有些羞窘地道:“你……你做甚麼?”
這位姑娘,正是剛剛被何天陽偷偷擰了一把屁股,栽臟給島津光夫的那個俏婢,忽然被夏潯拉到身邊,看著這個昂藏七尺的男人,姑娘麵紅耳赤,卻又生不起翻臉的勇氣,男人生得英俊一點,總是不太吃虧的。
“喏,請閣下看看。我與這位姑娘以前素不相識,今天晚上,我見到了她,她也見到了我。如果過些時候,我們相愛了。那麼她的前世是誰?我的前世是誰?我們的前世如果是誰,和現在的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能感覺到前世的我們之間的愛恨情仇麼?前世的我們能分享現在的我們之間的快樂與幸福麼?”
“這個……這個……”
當今皇帝受方孝孺影響,是排斥佛教的,這些讀書人是儒家學徒,講的更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夏潯這一套質問更是頻頻點頭,甚至有人高聲叫好,島津光夫急了,眼巴巴地看著新右衛門,希望他能反駁夏潯的話。
“種前世因,得今世果,種今世因,得來世果。前世你我,與今世你我何乾?今世你我,與來世你我何乾?靈識不存,記憶全失,所謂靈魂謂之何物?我佛慧眼,明明知道他們彼此相愛,何必毀今世而就來世?這就是我佛的慈悲嗎?你這是歪理邪說,如果我佛真的存在,你這就是辱佛!”
眾進士紛紛叫好,新右衛門快哭了,作詩吧,朱元璋那老頭兒不高興,講個故事,你們又不開心,我們到底要怎麼樣做才對呀?
夏潯語重心長地道:“學佛,修的是心姓,不是寄望於虛妄之說,我聽說,古時候有人為了拯救親人,寄望於神明,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自殘的、跳崖的……,親人有難,當儘全力救助,寄望於神佛,親不得救,反毀了自己,你講這樣的故事,這是誘人往何處去呢?足下,不要打著神佛的幌子,誘人往邪路上走啦。”
新右衛門欲哭無淚,脹紅著臉道:“這個故事,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結果,所以,要珍惜所得到的。”
“哦?”
夏潯驚詫道:“你用一個荒謬絕倫,根本說不通的故事,來證明你的道理嗎?”
“我……我……”
“我認為,這是一個乍一聽非常感人,實際上狗屁不通,不但辱佛,而且誤人的故事,用中土上國的話來說,就是……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諸位才子,不知在下說的對不對呀?”
四下裡轟堂大笑,有人舉杯道:“山後國使節說的好,來來來,為了這番道理,當浮一大白!”
島津光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極敗壞地道:“鄙國武士獻醜了,那麼,就請貴國使節吟一詩來,讓大家品鑒一番,如何?”
茗兒小郡主懊惱地瞪著夏潯:“這個大胡子好可惡,本姑娘聽著本來好感動、好傷心的,現在隻剩下恨如來佛祖了……,咦?”
小姑娘眨眨眼睛,再仔細看看夏潯,心中突然警鈴大作,好象真的有一隻蝴蝶落在她的肩頭,輕輕扇著翅膀,出“嗡嗡嗡”的聲音:“這個大胡子,好熟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