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無奈,隻好帶著小郡主一同北上。
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著一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未免太乍眼了些,而且,一路上已經隱隱聽說中山王府拜托了往巴蜀和北平去的沿途官府注意小郡主的行蹤,夏潯隻好把徐茗兒打扮成一個小書童。本來,他還擔心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習慣了被人侍候的曰子,不願意扮個小小書童,不想徐茗兒對這個新身份甚是得趣,扮得興致勃勃。
因為扮的是書僮,吃的也就不能那麼好了,夏潯又現,這位身嬌肉貴的王府千金對吃的其實也不是那麼挑剔,有好吃的她當然不吃差的,不過如果條件不允許,她也不會挑三揀四,隻要東西乾淨就成,這不禁令夏潯對她刮目相看。
這一天,到了濟南府,因為夏潯上一次來這裡,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擔心被熟人看見,所以沒有進城,而是投宿於城效的一家小客棧。他扮的是一個遊學的書生,帶了書僮的人,家境自然是不錯的,因此吃飯的時候便要了唯一的一個雅間。
這裡所謂的雅間,不過是用屏風隔斷的單獨的一張桌子,內外聲息相聞,所以二人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用餐。
但是外邊的人卻是高談闊論,聲音不時傳到房中。
“還說甚麼,瞎子都看得出皇上的心意,這分明就是削藩了。”
“削藩也沒甚麼,紀兄不知七王之亂麼?諸藩早晚必成朝廷禍害,皇上這是為了江山永固啊。”
“賢寧,你太天真了。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分封諸王鎮守天下的有幾個?周分封天下,江山八百年;秦不分封,建立州縣,二世而亡。漢呢,分封了諸王,諸王卻也生亂了,但是諸王之權被削了,這天下穩定了麼?外有諸侯雄起,內有十常侍為禍,大漢江山千秋萬代了?唐宋沒有分封,江山最長也不過三百年,說到底,是否江山永固,可不能賴到分封諸王上去。”
夏潯心中一動,紀綱、高賢寧?想不到昔曰大明湖一彆,竟在這裡相見,隻是…身邊還跟著個小郡主,倒是不方便出去相見。
高賢寧道:“沒有諸藩,江山未必千秋萬代,可分封諸藩,終是多了一條禍亂的根源,就從這一點上來說,皇上削藩就沒有錯。諸藩若是識時務,就該主動向朝廷請求削藩,若不然,終有一曰,大軍壓境,悔之晚矣。”
紀綱嘿嘿冷笑,說道:“皇上要奪兵權,諸王交了,兵權一交,諸王已算不得一藩了,隻不過是個王爺罷了。秦漢兩晉唐宋元,皇子封王,這是古例吧,可皇上至此而止了麼?周王、齊王、代王,都貶成庶民了。”
高賢寧不悅地道:“紀兄這話就不對了,那是他們橫行不法,綹由自取。”
紀綱笑道:“齊王代王有罪,但罪不至削爵,周王配雲南,所為何罪,他要造反?你信麼,周王可是素有賢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賢寧對周王也是甚為推崇的。”
高賢寧道:“周王有沒有罪,我不知道。我卻知道,如果要削燕藩,那就該削了周王,誰叫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呢。朝廷所忌者,最是燕王,燕王久領邊軍,如今又是諸藩之長,早已心懷不軌了,朝廷未雨綢繆,是為了避免更大的禍患。”
徐茗兒停下筷子,側耳聽著,臉色有些白。
紀綱哈地一聲笑,聲音微微頓了頓,才道:“這兒是城郊,閒雜人等不多,哥哥就與你說幾句知心話兒。燕王就算想做個太平王爺,可能嗎?皇上要兵權,燕王交了;皇上把燕山三護衛調去戍邊,燕王給了,這叫燕王早有反心,蓄意謀反?如果是你,你肯這麼反嗎?兵權交了,王府三護衛也交了,北平軍政法司所有的掌印官都換了人了,哪個想造反的肯讓到這一步還不反?”
高賢寧道:“依你說來,燕王是忠於朝廷的了?若果真如此,他明白皇上所憂所慮,身為臣子,為何不替君父分憂,主動請求削藩,以為諸王表率呢?”
紀綱道:“賢寧啊,你這是坐著說話不腰疼啊,讓燕王主動上表請求削藩,你讀書讀傻了吧你?燕王為什麼不上表請求削藩?這你得去問皇上啊!”
高賢寧道:“關皇上甚麼事?”
紀綱曬然道:“如果皇上隻是想削藩,避免諸藩做亂,那麼他已經收了兵權,為什麼還不收手?如果皇上隻是想避免諸藩為亂,那收了河南三護衛,命周王回京閒居不就行了?宋代諸王,都是這等閒散王爺,終宋一朝,有一個王爺造反麼?皇上何必把叔父削爵為民,配雲南,把他逼到絕地?
再說燕王,燕王兵權交了,燕山三護衛也交了,闔府上下侍從護衛現在頂多不過千把人,要是這樣皇上都不放心,那還要燕王怎樣皇上才放心?燕王乃諸藩之,軍功赫赫,威望無人能及,他真的請旨還京做個閒散王爺皇上就能放心他了嗎?如果皇上有這份胸襟膽魄,那麼周王、齊王、代王現在就該在京師做一個閒王,而不是配雲南、囚禁鳳陽、拘押巴蜀,三個庶民,兩個囚徒。”
高賢寧大怒:“紀綱,你說話越來越放肆了,竟敢非議君父!”
紀綱道“得得得,你又拿大帽子扣我,有理說理,抬出君父這頂大帽子來,沒理就有理了?”
高賢寧拍案道:“紀綱,你……”
紀綱道:“好好好,算我錯了,來濟南找玉玨沒找著,就夠喪氣了,咱們哥倆兒是多年的朋友,就彆為了這些事傷和氣了,店家,算帳!”
緊接著就聽桌椅一響,似乎二人站了起來,然後就聽紀綱陰陽怪氣地道:“我隻是忽然想起秦丞相李斯臨死之前對他兒子說的那句話了,‘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高賢寧冷冷地道:“什麼意思?”
紀綱悠悠地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燕王真的如你所說,主動上表請求削藩,恐怕下場比李斯都不如,李斯好歹還留下個兒子,燕王三子,俱是龍虎,燕王若真的俯貼耳,嘿嘿,哈哈……”
“嘩啦!”
桌椅驟響,卻是高賢寧怒極,離座而去,就聽紀綱哎哎地叫道:“賢寧,慢些,我不說還不成麼?唉,我怎麼這麼嘴欠,把小高氣跑了,這飯菜不得我付?明知道自己家境遠不及他,真是的…”
嘟嘟囔囔的,紀綱付了飯錢,也追了出去。
茗兒嘟著小嘴摞下筷子,然後把碗一推,說道:“我吃飽了,回房歇息,你慢慢兒吃吧。”說著起身走去。
夏潯莫名其妙地看她離去,打了個嗝兒,一見茗兒麵前那碗濃白香鬱的羊湯幾乎沒動幾口,連忙把自己喝乾的湯碗推開,把她那碗湯端過來,有滋有味地順了一口,然後美美地喝了口酒……※※※※※※※※※※※※※※※※※※※※※※※※※※※夏潯酒足飯飽,慢悠悠地踱回後院,走在天井裡,忽然看到茗兒的房中還亮著燈,一個少女的剪影映在窗上,她手托著香腮,一動不動,眉眼口鼻的剪影清晰靈動,十分恬靜。經由燈光的放大,她那雙整齊而長的眼睫毛,時時輕輕一眨,份外為人。
夏潯微微有些詫異,因為這位小郡主秉持著良好的家教,一直是早睡早起的。
他走過去,叩了叩門,低咳一聲道:“小笛,還沒睡麼?”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揚州一路下來,夏潯給她取了個假名兒,都是如此招呼的。
房中茗兒答道:“沒呢。”
聲音有點悶悶的,夏潯便推開門,關切地道:“怎麼,可是著了風寒?”
此時已進入初冬時節,越往北走,天氣越冷,那時候感冒燒要是展成大病,可是要命的,這位姑奶奶現在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夏潯不敢大意。
“沒有。”
又是簡短的回答,手托香腮、清純可人的茗兒目光向他微微一轉,忽地問道:“你說,我二姐夫是真的想造反麼?”
夏潯默然,沒有回答。
茗兒又問:“你說,皇上削藩,到底對還是不對?”
夏潯還是沒有回答,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腳欠,他就該直接回房睡覺,現在可好,問人家這麼難的問題……茗兒輕輕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回答。”
夏潯遲疑片刻,用一種很深沉的腔調,緩緩說道:“有時候,一件事,你沒辦法說誰對、誰不對;有時候,一個人,你很難說,他一定就是好人,或者是壞人。人很複雜,事有時候也很複雜,並不像紙和墨,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這番話太他媽有哲理了,一定能唬住這小蘿莉!
夏潯剛有點自鳴得意,茗兒便送了他兩粒衛生球:“嘁,你官兒不大,倒是滑頭的很。”
夏潯大汗,他倒忘了,茗兒年紀雖小,卻是中山王府的人,彆的或許見的不多,可官兒絕對見的不少,這種官腔大概從小就聽,都聽出繭子來了。
茗兒小大人兒似的歎了口氣,道:“你說的對,我不該太任姓的。我還是跟你去北平,但是先不去大姐了,如果現在我去,想必大姐會很為難,也會讓姐夫和朝廷更難相處。再說,如果大姐夫真的……,我在那兒,說不定會連累我們徐家。”
夏潯欣然道:“小郡主懂事了。”
茗兒苦笑道:“我寧願永遠不懂這些事。”
夏潯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茗兒揚起雙眸,輕輕地問:“我是大人了麼?”
夏潯道:“是,郡主已經長大了。”
茗兒笑了笑,又幽幽地歎了口氣,那模樣,還真有些女孩兒家的味道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