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沒有聽進他的話,他努力地回憶著,他是被那一刀給刺醒的,但他當時業已神誌不清,現在回想起來,連那些人說了些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隻覺得其中有一個人說話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喘息半晌,他又說道:“後來……又有人……來……,外地……口音……”
夏潯雙眼微微一眯,沉聲問道:“是哪裡口音?”
李維的嘴唇翕合著,半晌沒有作答,他從小體弱多病,很少接觸外人,他能聽得出那人不是山東口音就不錯了,可他根本不熟悉外省各的口音方音,無從比較,又哪裡知道那人說的是何方口音?
曹其根急了,吼道:“李公子,你還知道些什麼,說出來,全都說出來,本官一定抓住凶手,為你全家報仇。你若不說,我們可無從下手了!”
夏潯擺擺手,製止了急得跳腳的曹大人,改變了問話:“好了,不要管他的口音了,你能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哪怕隻有一句,隻有一個詞,李公子,撐住。”
彌留之際的李公子眼珠動了一下,又喃喃地道:“金剛……王……金剛……,初次相見,共謀大……業……”
夏潯忍不住問道:“李公子,你說的是金剛?金剛王,王金剛,還是……王金剛奴?”
曹大人嚇了一跳:“不是吧,那個造反的欽犯真的跑到我們山東來了?”
李公子的眼珠又亮了一下,然後迅地黯淡下去,他已氣絕了……夏潯神情黯然,沉默半晌,輕輕放開了李維枯瘦冰涼的手。
曹其根忍不住問道:“楊大人,真的會是陝西的金剛奴逃到此地來了麼?”
夏潯搖搖頭道:“不好說,他說的也許是金剛、金剛王,也許就是王金剛奴。這些在教的人,所起的綽號大多如此,李公子語焉不詳,已經很難確定了,不過……他說初次相見,又說外地口音,這個人應該剛到濟南不過幾天功夫,我看……他說金剛奴的可能也極大。”
易嘉逸聽了忍不住說道:“楊大人,隻怕未必吧。在這裡住上一年兩年,外地口音仍然是外地口音,除非是小孩子,否則很難改過來的。再說他提到的是金剛,又或許是金剛王,王金剛,卻不一定是金剛奴。
據本官所知,牛不野麾下就有四大金剛,其他地方的教匪中也未必就沒有,在教匪中,以金剛,佛、王為綽號的多如牛毛,硬指是王金剛奴,未免有些牽強。”
夏潯瞥了他一眼道:“牛不野現在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誰會上趕著去找他?除非情形比他更加狼狽,急於借助他人力量的人,如此饑不擇食者,除了王金剛奴還能有誰?我說此人極有可能就是金剛奴,就是據此判斷。”
易嘉逸聽了不禁語塞。
夏潯又道:“我說此人很可能剛到濟南,卻也不是因為他的外地口音,而是因為他是此時才找上牛不野。牛不野以前另有公開身份,但是教匪中人憑借切口暗號,如果想聯係他,一定找得到他,何至於昨晚才與他相見?因此我猜測此人應該是剛到濟南,而且猜到牛不野有可能對舉告的李員外進行報複,夜間在附近守著,這才與他取得了聯係。”
曹大人的臉色很難看,誰也不願意往自己身上攬事兒,尤其是如今朝廷通緝的謀反欽犯,如果說他在自己轄內,抓到了固然是大功一件,抓不到卻不免連自己破獲濟南教匪的功勞也一舉抹殺了。但是夏潯的分析他又反駁不得。
夏潯笑了笑,又道:“大人,下官方才的分析,未必是對的,或許隻是下官一廂情願的想法。咱們若是先已確定了這個王金剛就是金剛奴,萬一判斷失誤,反而放縱了真正的惡人。依下官看,咱們可以把懷疑此人是金剛奴的想法擱在心裡,查的時候,卻不必局限於這個範圍。”
曹大人聽了神色這才緩和下來,問道:“那依楊大人之見該怎麼做?”
夏潯道:“此人應該是剛來濟南府,這一點應該可以確定,而他的口音,我們不應該隻鎖定此人必定是王金剛奴,必定是陝西口音。隻要是外地口音,都要查查,畢竟李維公子也是語焉不詳的。”
曹大人是從吏目、刑房、經曆、巡檢、推官、判官一路升上來的官兒,在刑獄方麵,本來就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方才隻是因為關心則亂,急於撇清自己,現在見夏潯並不主張認定王金剛奴已逃來山東,他的神智也清晰起來。
他掃了一眼廳中眾差人,厲聲吩咐道:“李家公子曾經蘇醒的事,不得對人泄露一字。此案涉及白蓮教匪,案情重大,在未查緝清楚之前,李家現場一切情形,概不得與閒雜人等乃至死者家屬親眷們提起,如有泄露,以通匪論處!”
眾人凜然,紛紛稱命。
曹大人又道:“易嘉逸,立即行布政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嚴格巡察,嚴格盤查所有離開濟南城的人,但有與牛不野形貌相似者,至少五查方可過關!”
“遵命!”易嘉逸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小東和鄰家阿慶嫂子相約出門,去了一趟香鋪子。
這家香鋪在陽穀縣開了才一年多,此鋪所賣桂花油以及其他一切香料,原料都取自蘇州,製法精妙,為其他香鋪所不能,所以很快打出了名聲。
那時節的店鋪最重質量,因為那時節的經營環境不需要鋪天蓋地的廣告,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隻要你的貨物確有獨到之處,客人自然趨之若鶩,想到處打廣告也沒那個條件,你試試全國各地貼小報搞演講試試,不讓官府逮起來才怪。
就拿這家香鋪所售的安息香來說,香中細篾要先埋在土中三年,然後才取出削製,因為焚香時絕少灰塵,也沒有竹木之氣,隻有氤氳馥鬱的香氣,彆人家不下這樣的功夫,就絕對沒有這樣的效果,一家用過,自然口口相傳,名聲就打響了。
隻不過質量好價錢自然就貴,也隻有西門慶這樣家境殷厚的人家才用得起,兩個婦人買了幾瓶桂花油、安息香,看看時辰還早,也不忙著回去,便在陽穀縣街頭閒逛起來。
走到縣衙對過兒,就見旁邊有一家酒店,門前插著酒幡,上書“緣聚源”三個大字,門庭若市,酒客如雲,小東不由嘖嘖讚道:“這是誰家的生意,做得可好,看這熱鬨勁兒,比其他幾家可強得多了。”
阿慶嫂子是個常出門的,往那邊一望,便笑道:“確實能乾,店主是兩位外鄉姑娘呢,是一對結義姐妹,姐姐姓謝,妹子姓南,店才開了不久,隻因姐妹二人生得秀色可餐,足以佐酒,這些臭男人自然趨之若鶩。”
這時就見幾位客人從門裡出來,小東認得他們,其中兩個是縣衙的書吏,醉醺醺的,還有幾個喝得不多,陪著笑正攙著他們,想來是請客的原告或被告了,後邊隨出一個女孩兒,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頭梳三丫髻,一雙大眼水靈靈的,腰間係一條藍花布的小圍裙,束緊了小腰身,身子雖未長成,胸口已見賁起,形狀溫潤綿致,雖不甚豐盈,卻依稀透出女兒家的嫵媚來,尤其是那眉目五官,仿佛畫中的人兒,精巧秀氣,無可挑剔。
小東瞧了不禁想道:“這樣稚齡的少女,竟可如此標致,難怪那些男人捧場,連我看了都覺賞心悅目呢。看這麵相,有點像是南人,難怪著呢,南人早熟,換了我再這般年紀的時候,可沒這般風情。”
小姑娘笑盈盈的,用銀鈴般的嗓音道:“馬爺、金爺,您二位慢走,歡迎下次再來。”
馬書吏醉醺醺地站住步子,回頭笑道:“好好好,就憑你這麼甜的小娘子,老爺我……也是一定會常來的。”說著借著酒意,便去摸那姑娘小手,姑娘很機靈地把手一縮,向他笑容可掬地作一個揖,甜甜笑道:“那就多謝馬爺了。哎笑,鐘大哥,您來了,瞧您風塵仆仆的,可辦完了差吧,快進店裡吃杯水酒,歇上一歇。”
她靈巧地一轉身,假意招呼客人,便迎向了一個剛剛走來的姓鐘的捕快。馬書吏有些悻悻然地縮回手來,由人扶著走了。
小東見了不禁一笑,對阿慶嫂子道:“這小姑娘雖然拋頭露麵,當壚賣酒,卻自愛的很呢,那馬書吏是縣太爺麵前的紅人,若做了這裡常客,不止給她家拉來許多生意,還能照顧她姐妹兩個外鄉人不受欺負,她卻不肯教人沾著一點兒便宜,難得。”
阿慶嫂子吃吃笑道:“小東啊,你家那位西門大官人可也是個喜歡俊俏娘子的男人,他兼著訟師的差使,以後現了這兒,有什麼訴訟官司,必有吃請,指不定就往這兒領,那樣俊俏動人的女兒家,一來二去的,你可得小心著點兒。”
小東見了姑娘潔身自好的模樣,並不大往心裡去,隻撇撇嘴,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我們家那個沒出息的東西,不過……他這人有色心沒色膽兒的,人家小娘子不對他假以辭詞,他口花花的占幾句口頭便宜,就美得找不著北了,怕是還不及這馬書吏膽兒大,敢去摸人家姑娘的手,怕他甚麼。”
兩個婦人笑語著去了,那紮圍裙的小姑娘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從她們身上輕輕掃過,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