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孫家不想大艸大辦,今天就無需把男方父母請上門了,給他家一筆錢後,直接寫定契書,如同買了個男人回來也就是了。
“小子無能,更姓改名”,入贅的男子社會地位低下,被人視為下賤,尤其是富貴人家最為輕視之,男方父母的地位就更加可想而知了,根本不被當作親家公、親家母的,大多是從此不相往來。
可是因為孫雪蓮想把女兒的婚事辦得風光一些,所以各種成親的禮儀都奉行無誤,雙方父母、三媒六證,全都一絲不苟,因此今天破例把男方的親生父母也喚了來,在孫府簽訂婚約。
孫家的上門女婿叫杜天偉,名字很大,卻是小門小戶出身,家裡有兄弟四個,他最小,很老實的一個孩子,隻比孫妙弋大了一歲,看他站在長輩們麵前那副木訥靦腆的樣子,恐怕婚後比他的前輩庚員外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
招贅文書是現成的格式,那媒人筆走龍蛇,匆匆寫就:“立入贅合同文書人杜多利,係青州府博山縣上馬石村住人,其四子天偉,年方二十歲,無有娶過,今因請媒中證入贅青州孫家,乃究為夫,婚配誠仁,以抵為子,接受禮錢三十貫整。
杜家天偉,自入贅之曰起,一入永入,一贅永贅,永為孫氏之子。此後管業入藉,擋差應遣,改名換姓,生不歸宗,死不歸祖,入笈擔差,聽伊教育,孝養父母,合好妻子,如若不遵,東逃西走,飲酒滋事,賭賻瓢遙,延時誤工,皆受孫家懲治。
倘有親族內外人等異言翻悔,有其父杜多利一律承擔,罰銀入官,聽憑製裁。此係爾彼情願,恐後無憑,立此人贅合同文書為據”。
這一紙類似於賣身契的婚書寫罷,媒人簽字,又含笑遞於本坊裡正蕭暮雨,蕭暮雨提起筆來寫上“某年月曰,主婚人蕭暮雨”,又遞與杜多利夫婦,等到杜氏夫婦和孫雪蓮、庚薪夫婦簽罷,就是兩位當事人簽字畫押了。
照理說,新娘新郎這時還不得見麵,婚書寫罷應該各自送到他們所在的房間親筆簽字畫押,可這兒就是孫家,孫妙弋又是自幼嬌縱,她肯聽話嫁人孫雪蓮就謝天謝地了,這些小節上又哪會逆她,因此她也在場。
看著這個叫杜天偉的木訥後生畏畏縮縮,既不天也不偉,與心中那個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楊大少爺一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孫妙弋是越比越泄氣,直把他作了糞土一般,哪裡還給他好臉色看了。
孫妙弋麵沉似水,匆匆揮筆也就,也不遞與自己未來的丈夫,把筆往桌上狠狠一摜,便拂袖起身道:“表姑,咱們走!”
※※※※※※※※※※※※※※※※※※※※※※※※※※※※※夏潯向生春堂藥鋪的老掌櫃告辭出來,站在街頭心中茫然,一時踟躕不前。
旁邊兩個閒漢站在那兒說話,其中一人道:“嘿,又他娘的是個賣大燈的,是哪兒人呐,聽說是博山縣人氏?”
這“賣大燈的”是民間百姓嘲諷入贅女婿的一種稱呼,因為古人逢年過節,喜慶佳期,都會在門前掛盞燈籠,寫上自家的姓氏,可入贅女婿連姓兒都跟了女方,哪有資格在燈上寫自己祖宗的姓氏,隻能寫女家的姓氏,所以即便是窮漢,自覺也比他們這種男人有骨氣,便譏諷他們為“賣大燈”的,意思是賣了祖宗。
另一個懶洋洋地道:“還成啦,孫家有錢,孫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要不是這上門女婿不好聽,讓祖宗蒙羞,也容易受氣,我都要上趕著去了。這姓曹的再不濟,上的也是個黃花閨女呀,不比老庚那個接腳夫強?”
頭一個閒漢便吃吃地笑起來:“說的是呢,接腳夫兼賣大燈的,還他娘在老子麵前擺譜充員外,我呸,你是不知道,上一回他人五人六地在我麵前過去,我瞧他那德姓不順眼,馬上高喊了一句:‘孫員外,好久不見呐!’當著他老子的麵叫的,臊得這爺倆兒都脹紅了臉皮,偏就屁也放不得一個,老子叫錯了麼?哈哈……”
兩個人得意洋洋地說笑著走遠了,夏潯聽得暗暗搖頭,就在這時,孫妙弋怒氣衝衝地從府裡麵走出來,正要走向騾車,忽地看見夏潯,登時喜極忘形,高聲叫道:“楊公子!”
夏潯一轉身,就見孫妙弋提著裙裾興衝衝地跑過來,激動的小臉緋紅,那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你是來找我的麼?”
夏潯望著姑娘那雙深情的眼睛,隻能吱唔道:“唔,是啊,你……”
“還不是我娘,不知了什麼瘋,非逼我現在就嫁!”
孫妙弋說完,那雙眼睛火辣辣地看著夏潯,柔聲道:“不過沒關係,有出息的男人誰肯入贅?那個廢物我方才見過了,哼!他敢管我才怪!人家……人家以後還能和文軒哥哥常常相會的,隻是最近……一直住在表姑家裡,實在不太方便。”
夏潯聽的頭皮麻,隨口應道:“你現在住在表姑家裡?”
“是啊!”
孫妙弋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對不起,文軒哥哥,你吩咐我看著黎叔和庚薪的,因為我剛一回府,就被娘打到了表姑家裡,所以也沒做成。現在那個入贅我家的廢物又住到了府上,娘說是為了給我風風光光的艸辦婚事,讓我坐一回婚轎,披一回嫁裳。可人家……人家寧願與文軒哥哥在那四下無人的寺廟天井裡幽會,也不願意要與那呆頭鵝的風光。”
“妙弋……”
夏潯對這位癡情的姑娘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說少了她難免傷心,說多了豈不是讓她越陷越深,還沒想好得體的說辭,孫妙弋的表姑走到車前,見她與一位公子聊了半天,已經引起路人側目,忍不住揚聲喚她:“妙弋,該走啦。”
“哦!”
妙弋答應一聲,又複看向夏潯,一語雙關地道:“文軒哥哥,我走了,你要自己小心,妙弋……等著哥哥還我《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那一天,那時……你我……你我……”
她紅著臉瞟了夏潯一眼,返身奔去。
夏潯凝視著她的背影,心中忖道:“這件事和庚薪恐怕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孫府正在籌辦婚事,他想對付我,現在也走不開,孫府上下正在到處清掃布署,下人們來來往往,平曰裡隻有過年才能清掃到的地方這時也必常去,不可能用以藏人,庚薪如果想對付我,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下手吧?可要不是庚薪,還有誰要對我不利?尤其是……,他為什麼不對我下手,卻對我的貼身丫頭動手,那是想知道什麼?”
夏潯對自己的判斷動搖起來,他解下馬韁,扳鞍上鐙策馬馳出不遠,一陣風來,卷來一枚紙錢,也不知是誰家辦喪事撒在街頭的。夏潯側身避過,看著那紙錢翻飛著遠去,一踹馬鐙,便要去府衙問問消息,剛剛馳出丈餘遠,身子忽地一震,一把勒住了韁繩。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隨即一張麵孔漸漸地清晰起來,看著是那麼老實憨厚的一副麵孔:“劉旭,劉旭!會是他麼?”
※※※※※※※※※※※※※※※※※※※※※※※小荻被反綁在柱上,衣衫淩亂,遍體血汙,鮮血已在她身上乾涸成了淺黑色。
她的頭終於垂了下來,她沒有屈服,自始至終都咬緊牙關,經受住了慘烈的折磨,她已昏迷過去。
劉旭嚴刑拷問了她半宿,也不知使儘了多少手段,累得他筋疲力儘,現在已在旁邊的鋪上睡下,小荻因此獲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她還在暈迷之中,身體綁在那兒,仿佛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隻有偶爾出的幾下抽搐和突然變得急促的呼吸,顯示著她曾受過怎麼樣的折磨,已至在昏迷中,身體也會不自覺地做出反應。
夏潯憂急如焚,一出城門便打馬如飛,使出了以他的騎術能駕馭的最快度。
他不是主宰人間善惡的神祗,也不是高風亮節的道德君子,他本來與這小女孩毫無休戚相關的責任,理智的做法,他應該對小荻的失蹤無動於衷,頂多做做姿態,安撫一下忠仆肖敬堂的心情。小荻不可能知道他的任何秘密,就算她肯招供,也不可能對人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無需擔心什麼,如果擄走她的人真是劉旭,他越是漠不關心,越能證明他的無辜和清白。
可他還是來了,他既不知道劉旭是否另有幫手,也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讓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他來了,沒有任何理由,沒想任何後患,沒計較任何得失,完全是出自於一種本能,一種對自己想要維護保衛的人本能的關心。
在這個時空,那種焦急憂慮的心情,之前隻有在胡大叔病重期間他才有過。胡大叔過世後,他輾轉來到青州,因為他冒充了楊旭,所以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他潛在的敵人,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不敢走進任何人心裡,也不敢讓任何人走進自己心裡。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早已有人不知不覺就已住進了他的心裡。那個可愛的小侍女,那個像妹子一樣時常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小丫頭,那個親人一般細心照料他起居飲食的小姑娘。
不知不覺間,他已習慣了小荻的存在,習慣了一回到府中就看到她那歡喜的笑靨。
現在,他隻想要小荻好好地活著,不計利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