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湖畔有位老人家,聯邦上至總統下至街角攤販,所有人都習慣帶著無比尊敬和親切稱呼他為老爺子,礦坑上那位伴著紅酒大嚼野牛肉的大叔不屑地喊他老頭兒。許樂也曾經喊過,但這並不代表他有大叔那樣的底氣資格無視此人的光輝。
老家夥?這片宇宙裡居然還有人敢如此冷漠嘲諷地稱呼一代軍神?許樂沒有掩飾眼眸裡的震驚,怔怔望著酒桌對麵的鐘瘦虎。
鐘瘦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西林第一人,而他先前冷漠提到的軍神李匹夫,則毫無疑問是聯邦第一人,這與政治體製無關,純是民眾狂熱崇拜和軍隊意誌的凝合體現,即便在西林這片土地上亦是如此,可鐘瘦虎偏偏帶著一絲不甘,一絲冷恚地這般說了。
聯邦軍神李匹夫,為了籌謀時間跨度必將跨越數個憲曆的宇宙戰爭,不惜以西林為艸練場,刻意保留殘存的帝國遠征軍,以西林輪戰的方式,讓處於暫時和平年代裡的聯邦軍隊,不停地嗅到血腥硝煙的味道,習慣戰爭的殘酷,提升部隊的戰鬥力……這是很容易猜忖出來的戰略布置,甚至是聯邦上層很多人心知肚明默認的一種狀態,但令人有些寒冷的是,這十幾年來,整個聯邦沒有人對此出過任何聲音,哪怕明知道這種戰略布置對淪陷星上的公民,對整個西林大區是怎樣的不公平和冷血。
許樂同樣如此,直到聽到桌對麵的中年男人不屑說出老家夥三個字,他的腦中嗡的一聲,記起了這個自己早就應該明白的事實,接受了像他這樣的聯邦青年一直刻意遺忘的聯邦戰略,生出幾絲真摯的羞愧,然後沉默。
他的人生觀並不是那些世家老人不屑卻又痛恨的那般:隻有黑與白、晝與夜、光明與黑暗,旗幟鮮明,堅韌生冷。事實上他非常清楚人世間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得已,必然有灰色地帶的存在,隻是當灰灰的影澤蔓過他的底線時,他才會做出激烈的反應。
軍神李匹夫和聯邦政斧,犧牲整個西林大區的和平,以此不停消耗帝國源源不斷花費巨大的遠征和意誌,以此保持整個聯邦的警醒與全體聯邦部隊的戰鬥力,這是一種冷血但……在戰略上絕對正確的計劃,為了整個聯邦的未來和在這片宇宙中的族群可持續展,這樣的戰略計劃除了英明,似乎找不到彆的詞語來形容。
許樂曾經也是這般想的,他並不認為老爺子的考慮有什麼錯,隻是此刻身在西林土地,身周儘是在延綿數十載戰爭中疲憊甚至有些麻木的西林軍民,剛從充滿血腥味道,滿原野淪陷星早期居民荒墳的前線歸來……才現西林人肯定不會這樣認為。
“從憲曆初開始,西林便一起在打仗,戰火從來沒有一天真正平息過,卻也從來沒有一天燒進過都星圈人們的田野莊園。”
“所有的西林男人,這一輩子總要去戰場上經曆生命最嚴酷的考驗,我鐘家三代以內,已經有一百多名直係旁係子弟因此死亡,普通的西林百姓更不用多說,這間食肆老板本來是四兄弟,可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卻隻有他一個。”
鐘瘦虎的聲音變得格外淡,就像衝了無數杯水的咖啡,透著股細微卻令人無法愉悅的味覺:“你我是職業軍人,守土護民,報效聯邦,戰死疆場,理所應當……可是我西林人為什麼要一代一代地承受白人送黑人的痛苦?”
“最可恥的是,如果真打倒也罷了,憑我西林兒朗的鐵骨悍勇,難道還無法將那些帝國崽子們趕出星域?可是……都星圈的人們卻不願意。”
鐘瘦虎的唇角泛起一絲極深的嘲弄,卻不知道是不是在嘲弄自己當年的退讓,說道:“打仗需要後勤,需要資源,而不僅僅是上林人捐助的鈔票和愛心,那些可以買來好的生活,卻買不來真正的勝利。聯邦政斧不給這些,能量配額嚴重不足,我們怎麼打?”
他望著許樂微垂的雙眼,沉聲說道:“說到底,政斧還不是擔心以戰養匪,不停地援助會把我鐘家這個宇宙最大最囂張最無恥的軍閥給養肥了。”
“尤其是那個狗屎輪戰。”鐘瘦虎的雙眼微眯,寒光漸透,“真正打硬仗要死人的時候,就是我們西林人上,都星圈的人像是看戲的觀眾,偶爾上台客串一些角色,最後落幕時,卻要站在演員的正中央,接受總統先生的握手與親切獎賞……這對西林公平嗎?”
沉默很久的許樂,微微握緊雙拳,聲音微啞不自信說道:“可是老爺子的戰略計劃並沒有錯,這畢竟是為了聯邦……”
“為了聯邦,那誰來管西林的死活?”
鐘瘦虎默然望著他:“西林人就像是聯邦的孤兒,在宇宙裡流浪,在西風裡唱著悲傷的歌謠……最後隻能得到好心人的一些施舍。”
許樂忽然想到在163淪陷星上學會的那西林民謠,心裡生出淡淡的惘然與感傷,現憑自己的思維能力,確實很難將這些複雜的事情整理清楚。
夜風入窗,紅湯微凝,酒桌旁的氣氛也隨著沉默而陷入了凍凝之中,直至鐘瘦虎微笑著端起酒杯,打破尷尬,淡然說道:“無趣的話題到此為止,換個開心一些的話題。”
“比如什麼?”許樂有些低落的情緒難以跟著對方的說話節奏而馬上振奮。
“比如曾經在你手裡吃了大虧的杜少卿……他和你一樣,都是老家夥和聯邦政斧刻意培養的聯邦英雄,我說他隻是一頭比較聰明的豬,你會不會有意見。”
許樂笑的有些苦澀,說道:“我沒意見,我甚至很讚同田大叔對少卿師長的評價,那就是一頭冰雪豬妖。”
“不用討好我,雖然我一直認為田大棒子當年痛揍杜少卿絕對在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玩的事情中能夠排進前三。”
鐘瘦虎哈哈大笑三聲,忽然間斂去笑容,肅然說道:“但杜少卿確實聰明,在一院之中,我的成績並不如他,我壓得他十年不能進入西林前線,都星圈和國防部大有看法,你會不會也認為我是一個嫉賢妒能之人?”
“我不知道。”許樂很老實地回答道。
“其實道理很簡單,我雖然被稱為聯邦最大的軍閥,但我卻是一個生長在明煮製度下的聯邦公民,當然在此之上,我更是一個西林人。”鐘瘦虎望著他平靜說道:“所以隻要我活著一天,我便會不惜一切代價打壓杜少卿以及他所代表的那批軍人。”
許樂怔怔地看著他,不解此語何意。
“杜少卿喜歡扮雪裡寒梅,將自己打扮成宇宙中最標準的職業軍人,他的人生目標便是成為第二個李匹夫。”鐘瘦虎微嘲說道:“但不要忘記雪裡紅梅豔煞似血,此人冷酷之下有顆最狂熱的心。”
“我一直記得此人當年在學校中,曾經在戰略研討大課上說過一句話:要戰勝舉國之力以赴的帝國,聯邦政斧需要更加強勢,聯邦的政治架構必須變得更有效率,更為簡潔。”
“如果讓這種強硬派的軍官登上聯邦的舞台,西林的曰子怎麼過?但這並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從那一刻起,我便總覺得聯邦內部,更準確說是軍隊內部隱隱有一種非常危險的傾向,那就是有些人有強烈的改變政斧體製的意願。”
許樂很想說你就是軍人乾政的典型代表,趕緊灌了口酒下去,險些嗆了出來。
鐘瘦虎表情嚴肅地看著窗外夜樹,沉聲說道:“如果聯邦出現一個軍政斧,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
聽到軍政斧三個字,許樂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明明這個名詞相當陌生,可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頸後的汗毛正因為某種寒意在根根豎起,他的大腦迅地運轉,大辭典中關於軍政斧的介紹,以及席勒大師幾出戲劇的荒誕演繹逐漸清晰。
“不可能。”他非常堅決地說道:“聯邦有憲章局,不可能出現軍政斧這種畸形的怪物!”
“是嗎?”鐘瘦虎花眉微挑,緩聲說道:“皇朝時代也有憲章局,皇帝陛下又是怎樣走下的龍椅?憲章光輝似乎從來都不是聯邦政治體製的堅定捍衛者,我更想認為憲章局在這些方麵隻會做一個旁觀者。”
“證據,這種事情需要證據。”
許樂感到了某種強烈的危機感,他生長在明煮社會之中,雖然無數次感受過聯邦政治體製的虛偽和軟弱,甚至自己也曾經做過很多與製度精神完全相反的舉動,但歸根結底,在內心深處,他依然帶著某種孩童般的執著與天真,他無法接受自己深愛的聯邦,會出現軍人靠著手中槍械控製所有民眾意誌的可怕未來。
在這一刻,他想到了臨海州地下體育館的暗殺事件,當年的國防部副部長楊勁鬆,還有第二軍區的那些青壯派軍官,為了維係所謂部隊的光榮,而不惜使用軍用機甲,對一名聯邦公民動了可恥的襲擊。
還有很多畫麵閃過腦海,重疊在一起漸漸沉重,然而無論是老東西即時給出的信息反饋還是他所掌握的一些東西,都無法說服他給杜少卿加上如此嚴重的指控,哪怕他並不喜歡這位冷漠的少將師長。
“你殺麥德林之前,手裡有什麼證據?”鐘瘦虎開口冷漠問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