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的手肘擱在膝蓋上,低頭打著電話,眯著眼睛。白玉蘭看著他神情凝重的側臉,看著地上被插成梅花的煙蒂,想到以往曾經注意過的那些細節,秀氣的眼睛也眯了起來,知道他此時正處於一種極少見的情緒狀態之中。
電話那頭是鐘夫人?西林那位年輕美麗大方的夫人?白玉蘭有些感歎,小老板給人的驚奇果然是一波又一波,這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年輕男人,怎麼能夠認識聯邦裡這麼多的大人物?
這個電話的時間有些長,許樂輕聲講述了自己的意圖之後,大部分時間內,都是在傾聽和嗯嗯回答。以前這些時間段內,無論遇著怎樣的艱難困厄,偶爾會想念那個黑發如西瓜皮的可愛小女孩兒,他也未曾想過撥通這個號碼,因為西林軍區裡的某些人,比如那位萊克上校,曾經參與過他真實的曆史,看見過他的臉,和西林軍區的人接觸太多,說不定哪天便會被對方發現自己聯邦逃犯的身份。
然而今日靳管家已經拿出了那封文件袋,他已經無所失去,自然無所畏懼,隻是當他拔通這個電話時,他甚至無法確認,電話那頭的人們,還能不能記得兩年前的自己,還記不記得那些小事。他自問隻是在飛船上照顧了小西瓜幾天,對對方並沒有什麼恩情可言,此時卻要讓對方幫自己如此大的忙,這早已經超出了病急亂投醫的概念,顯得格外癡心妄想,然而他現在也隻能這樣幻想一下。
電話一直在持續,笑容漸漸重新浮現在許樂的臉上,他沒有向那邊說明全部的真相,這笑容卻證明這個電話的結果相當令人滿意,夢想可以照進現實,原來賭博式的求助,居然也能夠獲得美妙的回應。
掛斷電話之後,許樂依然坐在長椅上,臉上帶著那絲平靜的笑容,隻是笑容裡的意味卻有了些許變化,從意外之喜轉到了心思漸漸澄靜。
憲章廣場上那群看上去極為可憐的遊行隊伍又繞了回來,踩著不再疏鬆的雪,沒有簌簌的聲音,隻有啪啪,襯著漸至的夜,孤單而且沉默。
那位中年人對椅上的許樂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許樂也笑了笑,看著他們手裡舉著的那些照片,照片上那些緊閉著雙眼,一臉青灰的孩子稚嫩的麵龐,把眼睛眯了起來。
人生不滿百,不需退讓太多,不需要多想,隻要去做便是了。許樂眯著眼睛這般想到,雖說他接下來打算做的事情顯得有些誇張荒唐,不像是一個正常人的腦袋會做出的決定,但他總以為,曆史上多的是誇張荒唐的事,隻不過那些事總是在往汙穢的路子上走,他卻想走一條相反的路。
人活七十年,總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恰巧許樂認為自己接觸的事情比一般的民眾多一些,知道的內幕也多一些,所以他有機會去做,在雪後長椅上幾番幾思量,或許根本就未曾思量,他有了決定,隻是這決定和張小萌再無關聯,非為私仇,但也談不上公義,大抵隻是為了尋求自己內心的愉悅和自私的道德滿足感。
“我現在終於明白,以我的性格,就算在這宇宙裡再怎麼逃,也總會被人發現,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像我那位大叔一樣潛伏下去。”
許樂怔怔地看著夜中的雪後廣場,說道:“因為我看著不公平的事情,便會憤怒,便會想做些什麼,而這個宇宙裡卻充斥著不公平,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是一樣,所以我會大概會一直憤怒下去。”
這句話揭示了一個真相,就算邰夫人沒有查到他的真實身份,以他的性情,大抵總要在某個時刻因為憤怒而不在乎自己在被聯邦通緝,性格決定命運,就是這個意思。
白玉蘭不知道他說的大叔是誰,也沒有聽明白這一段話,輕聲細語說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是為了憤怒而生的文學青年。”
許樂站起身來,拂去軍裝衣擺上帶起的殘雪,露出滿口白牙,眯眼笑道:“有一種力量,是專門為了戰勝邪惡而生的,那就是我。”
“很肉麻。”白玉蘭的肘彎裡一直掛著件軍大衣,隻不過許樂一直不肯穿。
許樂點點頭,笑著說道:“我也這樣認為。”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而回,向著廣場後方草坪深處向著夜空散發華貴氣息的流風坡會所走去。
白玉蘭跟在他的身後,默然地注視著他挺直的背影,心裡忽然間生出極為不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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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樂似乎猜到他正在想些什麼,頭也沒回,低聲問道:“我想知道,咱們第七小組軍械庫裡的那些東西,威力怎麼樣?”
……
……
距離首都特區三千公裡外的棲霞州首府,有一幢以古鐘公司名義購置的獨立彆墅,恰好處於市區與聯邦級風景名勝區棲霞山之間,地理位置極佳,風景優美且安靜無人打擾。
彆墅一樓的會客廳內,田胖子坐在沙發上十分仔細地剪著自己的指甲。兩年時間過去了,這位聯邦第四軍區的牛人,鐘司令最信任的親信,已經不再擔任古鐘號的船長,人也變得更胖了一些,十根攤開的手指,就像是被捏成兩半的饅頭,胖乎乎,渲乎乎,看上去格外可愛,但隻有聯邦軍方的老人以及帝國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強者,才知道這個胖子是怎樣恐怖的危險人物。
剛剛度過三十九歲生日的田胖子,發現那邊的電話終於打完了,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小嫂子,誰打的電話?你這個私人號碼,知道的人可不多。”
他口中的小嫂子,自然便是許樂聯係的鐘夫人。聯邦第四軍區鐘司令的妻子,在聯邦中自然也極受尊敬,然而鐘家卻是聯邦七大家裡唯一握有實際兵權的家族,這一點又讓她與七大家裡那些夫人們有了極大的不同。
三十多歲的女子此時正在散發人生中最成熟美麗的光澤,眉眼柔順,偶一瞥便令人心生愉悅親近之感,聽到田胖子的話後,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陷入了思考之中。今天忽然接到那個小男孩兒的電話,她確實有些吃驚,雖然已經答應了對方幫這個忙,但掛斷電話之後,還有很多情況需要分析。
總統大選馬上就要出結果,但對於鐘夫人來說,明年開春的議會財政審核,才是她最關心的事情,要從那些議員們的手中,爭取到足額的資源配額,這關係到西林前線的穩定,所以她並不打算回西林度過新年,反正總統就職大典時,鐘司令也要回來。
“打電話的人,你也認識。”鐘夫人笑著說道:“兩年前那個小男孩兒在你船上陪了煙花很長一段時間,我給了他一張卡片,兩年都沒有打,沒想到現在卻打了過來。”
田胖子手中的指甲刀微微一頓,渾圓的臉龐上雙眼微眯,依舊人畜無害,眼眸裡的寒意被掩藏的極好,片刻後他緩緩說道:“許樂?”
這個名字從他的嘴裡吐出來,格外簡單,不需要思考。和許樂自己想像的不一樣,無論是鐘夫人還是田船長,都沒有忘記過萍水相逢的這個男孩兒。田胖子還記得許樂的堅持執拗和表現出來的某種難得品質,要知道三有青年的評價,便是這位胖子船長贈給許樂的,鐘夫人也偶爾會從女兒的嘟噥聲裡,記起那個衣衫單薄,立於風雪之中的男孩兒,隻不過最近一年聽到的少了些。
但真正讓鐘夫人和田胖子一直沒有忘記他的原因,還在於他自身。身為聯邦軍方重要組成勢力,七大家之一,這些人對聯邦裡發生的所有大事和大事背後的內幕,都非常清楚。
臨海州暗殺事件,果殼研究所核心數據事件,MX機甲的研製,卡琪峰頂的戰鬥……西林鐘家一直安靜旁觀,但那個始終出現於其間的名字,卻讓他們很難忘記。
許樂。
“誰能想到,一個東林的退伍士兵,當時看來隻是很可親的小男孩兒,居然在這兩年裡做出了這麼多事情來。”鐘夫人微笑著說道。
田胖子搖了搖頭,嗬嗬笑道:“我可不意外,當年在古鐘號上,他就靠著那些簡陋的工具,便能把一台老式機甲重新組裝起來,當時我就斷定這小子在機修方麵是個天才。”
接著他聳了聳肩,將指甲刀放下,說道:“而且這小子很能打。”
鐘夫人笑了笑,說道:“他請我幫忙在百慕大找一個人,我已經答應他了。”
田胖子沉默了很久,說道:“這個小家夥不是一直和邰家關係親密?為什麼要來找我們?當然,誰知道如果要在百慕大找人,咱們西林人總是方便一些,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我不在乎這些,他願意欠我們一個人情,我覺得不錯。”鐘夫人微笑著說道:“萊克最近正在百慕大那邊執行一個秘密任務,剛好順便交給他辦好了。”
那是一個憲章局的絕密任務,鐘夫人和田胖子也不知道任務的真相,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知道有這個任務,對於駐守西林大區的第四軍區軍人來說,無論是憲章光輝還是鐘家,都是最值得尊敬服從的對象。
就在這個時候,彆墅外麵的道路上忽然熱鬨起來,隨著沉重車門關閉的聲音,焦急的女聲響起。
“小姐回來了。”田胖子站起身來。
他剛剛站起,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便尖聲叫著,衝過了他的身邊,小女孩兒緊接著衝過了鐘夫人的身邊,竟是沒有做絲毫停留,速度奇快無比,向著樓上跑去。
“媽媽好!田叔好!來不及啦!啊!重播要結束了!”
在樓梯咚咚的腳步聲中,小女孩兒用清嫩的聲音,一邊跑一邊打著招呼,卻沒有停留下來說話的興趣,一身可愛的白色蓬裙,隨著她急促的腳步晃動,就像是一朵時卷時舒的雲。
而小女孩兒那蓬烏黑亮麗的頭發,依然如兩年前那般,保持著那個整齊到了極點的劉海兒,隨著動作飛起落下,一絲不亂,就像是美麗的黑色貝殼,但更像許樂曾經形容過的……西瓜皮。
房門啪的一聲關上,電視的聲音響起,正是聯邦電視台二十三頻道最近半年開始從頭重播的末世紀狂潮的結尾曲。
鐘夫人和田胖子麵麵相覷,許久說不出話來。鐘夫人蹙眉歎息一聲,說道:“真擔心這孩子會不會提前進入叛逆期。”
田胖子聳聳肩,就像個大麵團抖了抖,不肯發表任何意見。
“也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那個叫許樂的男孩子。”鐘夫人想到先前那個電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剛開始那段時間,可沒少吵著要去找她的許樂哥哥。”
說完這句話,鐘夫人漸漸斂了臉上的笑容,平靜地說道:“許樂這個人以前曾經表現出來過極好的品質,我願意幫助他一次。”
“可邰夫人那邊?”田胖子皺眉問道。
鐘夫人平靜地說道:“我一向很敬重夫人,甚至隱隱有些畏懼。但我們都知道,邰夫人擁有聯邦最****的一雙眼睛,修束基金會不知道挖掘了多少優秀的人才,就像沈大秘書那種。”
“這一年,邰家明顯是在培養許樂。我不知道許樂和邰夫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很歡迎這種事情的發生,邰夫人想培養的年輕人,如果能被我們吸納到古鐘公司或者是第四軍區,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
……
“他看到那張照片和資料的時候,確實很吃驚。”靳管家恭敬地站在邰夫人的身後,會所裡晚宴已經開始,但副議長閣下還沒有到,邰夫人也不用出去,彼處的歡愉熱鬨,並不能影響這個房間的冷清平靜。
邰夫人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再怎樣沉穩的人物,一旦知道自己的最大的秘密被人所掌握,隨時可能成為整個聯邦的敵人,都會有些激烈的反應才對,所以夫人才會給許樂一段獨處吹風的時間,讓他冷靜下來,得出正確的判斷。
靳管家微微一頓後,說道:“不過那一刹那,他的眼瞳沒有縮小,這種反應比預想中要硬很多。接下來他一直呆在憲章廣場上發呆,那位白秘書來了,另外他還打了幾個電話,按照您的吩咐,我沒有對電話的內容進行跟蹤。”
邰夫人微微皺眉,她本不應該在許樂這種層級的人物身上花這麼多精力與時間,哪怕許樂再出色,也隻不過是一個人才而已,而聯邦以百億計的人口,最不缺的其實也正是人才。
然而許樂是那個人的學生,同時也展現了預期外的能力,邰夫人真的覺得邰之源將來有這樣一位支持者,是非常不錯的選擇,所以她今天直接把所有的事情挑明,試圖控製,而不是摧毀。
有叩門聲響起,靳管家走過去聽了幾句,然後走回邰夫人的身邊,低聲說道:“許樂回來了,在偏廳遇到了利修竹與林鬥海,有衝突發生。”
“很好。”邰夫人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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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寫的不很舒服,希望明天能舒服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