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雖然從表麵上看換了一身衣衫的水溶雖然表麵上看上去依然是峨冠博帶,錦衣華服,麵若冠玉,神采不凡,但是馮紫英總感覺對方的精氣神再無複有往日那種雍容淡然的氣勢了,甚至在自己麵前似乎下意識有些諂媚的味道。
馮紫英在說話前還好好地品了一品,看看是不是心理上的錯覺,但是很快意識到,並不是。
被打落神壇的北靜郡王便再無複有昔日那種底氣帶來的氣勢和精神支撐了,他現在準確的說就是一個剛被保釋出來得了自由的案犯。
或許他可以竭力表現得優雅自若,但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惶然仍然隨時纏繞著他,讓他憂懼不已。
“王爺,許久不見了,彆來無恙?”連馮紫英自己都覺得這樣問候有些寒磣人,但不這樣問候,又能如何?
開門見山問人家有何貴乾,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好在水溶也算是調適好了心境,淡然拱手一躬身,麵容溫潤和煦,“罪囚見過大人,全賴大人鼎力相助,罪囚方能出獄,……”
“王爺何須如此?你我在京中亦有幾番見麵的交情,隻是我素來不諳詩賦,所以王爺的詩會酒會也鮮有參加,少了幾分交道,不過王爺對咱們士人的支持扶持,我也一直是十分佩服的。”
水溶在京中也是經常召集一些士人吟詩作畫,飲酒高歌,京中名園都曾經留下這幫人的身影,賈寶玉也跟隨其中成為座上客,也為此和這一位有些夾纏不清。
不過不得不承認水溶的姿容稱得上美如宋玉,貌似潘安了。
一雙眉毛濃而不粗,眼眸湛而不芒,麵容精致細膩,肌膚白皙中透露出幾分熏紅,平添幾分倜儻。
或許從馮紫英的角度來看,除了欠缺一些男人陽剛氣息外,稱得上是完美了,就算是賈寶玉的大臉盤子來比,也要略遜幾分妖嬈,但個頭卻要比寶玉高幾分,顯得十分儒雅。
“大人,切莫再用王爺二字稱呼,往事不必再提,現在我也是一介罪囚,若無大人照拂,我隻怕還在牢獄中難以脫身,日後的命運也不知道會如何,……”
此時水溶的麵色終於多了幾分頹靡,原本還算紅潤的氣色也漸漸黯淡了下來,在外人麵前裝出來的那份昂然不屈在馮紫英麵前也無需再維持了。
馮紫英其實已經知曉朝廷對“四王”這幾頭死老虎的處置意見了。
東平郡王穆家和北靜郡王水家褫奪一切爵位,抄沒一切家產,穆崢和水溶二位罪魁禍首則是判處徒刑,具體幾年還未定,其他重要成員也要有相應的徒刑不等,但對其家眷卻沒有更多懲處。
相比之下南安郡王和西寧郡王的處理就要輕鬆許多,雖然也褫奪了兩家爵位,但是在家產上卻沒有抄沒,也沒有對兩家成員做出懲處,隻是直接淪為平民,若是兩家能夠迅速調整心態,不失為尋常富家翁。
對於水溶來說,這已經算是邀天之幸了,若是發配充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過去。
但即便如此,對於穆家、水家這樣的家族來說,一旦政治地位喪失,經濟來源剝奪,闔府上下也是上百口子人,那就立即要分崩離析,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恐怕就是最好寫照,穆家水家這樣的,恐怕立即就會淪落成為京師城中的底層。
馮紫英突然想起,水溶姿容嗓音俱佳,而且喜好唱戲,功底不淺,也許日後還能在大觀樓登台唱戲,絕對有成為一代名伶的可能。
多打量了幾眼有些頹喪消沉的水溶,馮紫英忽然發現水中棠和其兄還真的很像,這一刻再聯想起那一夜其妻甄寶旒和水中棠與自己一夕歡好,回味無窮。
自己後來知曉這等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所以守定心誌沒有再上秦可卿的“勾引誘惑”就回京了,今日在驟然間見到水溶,一股子心火竟然又有些浮動燎原的架勢,恨不能立即回京,把甄寶旒和水中棠按在床笫間歡愉一番。
定了定神,馮紫英才發現自己真有點兒走火入魔了。
這在南京城裡雖然有李玟李琦和甄寶琛相伴,但是始終感覺缺了點兒家的味道,再加上幾女始終不比鴛鴦、平兒、晴雯、金釧兒那等知情達意了解自己生活喜好的丫鬟,而馮紫英又不喜歡瑞祥寶祥這等男人來伺候自己起居,所以還是有些不太適意,久而久之難免就有點心緒不寧。
早知道要在這南京逗留這麼久,就該去信讓鴛鴦平兒或者金釧兒她們過來,既能暖被窩,又還能伺候好自己起居生活,也不至於這般,特彆是鴛鴦本身父母還在這邊,豈不正合適?
“這樣吧,我也不再稱你王爺,你也莫要叫我大人,故人相見,不拒虛禮,這也沒有外人在場,我也叫你一聲水溶兄,你叫我紫英就行。”馮紫英擺擺手,“水溶兄托人告訴我,你有一些情況要和我說,你那位親隨也透露了一些,說應該是和北地白蓮有關,可有此事?”
水溶點了點頭,“紫英,現在都這般了,你麵前我也就不遮掩了,我在京師時,義忠……,不,是當今皇上就安排我和北地白蓮接觸,……”
水溶便開始說起了這來龍去脈。
白蓮應該是覺察到了一些什麼,主動攀上了義忠親王這條線。
義忠親王這邊對白蓮教這邊的態度比較矛盾,都知道這是一個禍患,但是關鍵時刻如果禍水東引,尤其是朝廷基本盤在北地,引爆出來,沒準兒還能起到奇效。
雖然說長遠來看,這股禍患遲早都要被鏟除,義忠親王得了天下也一樣如此,但是並不妨礙暫時合作利用一番。
所以基於這個考慮,義忠親王這邊就需要一個人來聯絡白蓮教。
因為義忠親王那邊的主要人員都在江南,所以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水溶身上,尤其是還有北靜郡王這個名頭作掩護,正合適。
水溶哪裡乾過這類事兒,所以白蓮教那邊來聯絡他也是半懂不懂,加之義忠親王那邊的意思也就是聯絡著,以備後用,並不願意和白蓮教牽扯太深,所以實際上水溶就是一個帶話人,聯係並不深。
一直到確定南京偽朝將立,這邊對白蓮教那邊才相對重視起來。
不過那個時候千頭萬緒都忙了起來,很快義忠親王和所有人南下,水溶也就帶著這些聯絡線索南下。
白蓮教在南直隸這邊也有分支,所以在南京之後也還是由水溶來聯絡。
隻是白蓮教也並非愚蠢之輩,在覺察到了南京偽朝隻是想要利用他們攪亂北地局麵時,也是以各種理由推搪拖延,反而向南京這邊索要各種錢銀物資以及要求南京方麵提供官府層麵的人脈來幫助他們打入地方官府中,壯大自身實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南京這邊既無法滿足,也不可能這麼做,所以兩邊就扯皮延宕,一直拖下來。
一直到朝廷開始和南京談判,義忠親王這邊就要求立即截斷和白蓮教那邊的聯係,水溶的使命也就壽終正寢。
“這麼說來,南京這邊原來和白蓮教是有往來的,但後來就斷了,不過水溶兄主要是對北邊還是南邊的白蓮教有所了解呢?”
馮紫英有些失望,這水溶本來能力就有限,眼高手低都算不上,基本上沒有接觸過實務,白蓮教那幫人何等狡譎,豈會輕易把把柄線索留給水溶?
“南直隸這邊的白蓮教我了解不多,隻是無意間知曉他們在徐州那邊應該有一些發展,那個頭領應該是叫徐鴻儒,搞了一個糊弄鄉間愚夫愚婦的聞香教,據說連許多鄉紳都趨之若鶩,捐銀獻財,……”
馮紫英聽得徐鴻儒之名,也是全身一震。
這個名字他當然聽說過,前世中明末白蓮教起義的首領啊,在山東搞出了偌大聲勢,沒想到居然在徐州傳教發展。
但想到徐州緊鄰山東,那一次臨清民變據說就有魯南那邊的白蓮教在其中搞事,看樣子多半是和這個徐鴻儒有關了。
隻是這等機密之事,水溶如何能知曉?
就算是白蓮教在保密這方麵做得不夠好,但能讓水溶這種基本上算是粗淺接觸的角色都知曉,還是讓馮紫英有些無法置信。
“水溶兄,你是從哪裡聽聞這個徐鴻儒的?”馮紫英忍不住了,他要搞明白這個消息來源。
“是北邊白蓮教來人無意間提及的,說徐州乃至更南麵也有他們的人,誇誇其談中不經意說到他們如何如何,有哪些頗有名聲的鄉紳都是他們的人,就提到了這個徐鴻儒,……”
水溶見馮紫英如此重視,頗為得意。
馮紫英更覺得不可思議,白蓮教的人蠢笨若斯,居然會把這等教中機密輕易向水溶這種連盟友都算不上的人泄露?
他不相信,能派到南京來聯絡的,肯定是白蓮教中選了又選的機敏精乾角色,豈會犯如此低劣的錯誤,除非是有意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