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冷冷吹過,這個晚上的寒意似乎已深入到了骨髓。
房門之外,陰影之下,有一小團黑影蜷縮在那兒,聽到開門的聲音時,那裡似乎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抬起了頭,看向了站在門口的陸塵。
夜色深深,無邊無際,讓整個世界看上去仿佛都是一片黑暗。
除了有一點幽綠的光芒,在那團陰影中。
那是阿土的,一隻眼睛。
※※※
陸塵靜靜地站在門口,有那麼一刹那間,當他的目光與那隻略帶幽綠的眼眸相對時,他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黑暗,在無數個黑暗的夜晚中融入這陰影裡;他原本以為,他見過了很多很多鮮血、仇恨、背叛與殘忍;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早已經心如鐵石,不會再有脆弱、感動、悲傷以及這些所帶來的痛楚。
他錯了。
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全身的肌肉一點點緊繃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身軀。
在他身前,傳來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他的眼角餘光掃過周圍,在來時的那條黑暗的路上,隱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長長的血線。
那是痛苦的身軀在地上摩擦而來,經曆過堅硬粗糲的砂石,留下的血痕。
阿土就趴在他的身前,清醒著,但不知為什麼卻異常的安靜。
陸塵沉默著,伸手撫摸它的身子。入手處,有一點潮濕粘稠的感覺,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後緩緩收回,放在眼前。
微光中,手指掌縫間,鮮血慢慢地流下,似這黑暗中惡魔的獰笑。
“啪!”
一聲輕響,一點火光在陸塵手中點亮,照亮了身前地方,也照亮了黑暗中的阿土。
仿佛是時光突然在這個夜晚交錯,重新回到了在迷亂之地初遇的那一天,那一隻淒慘的小黑狗的影子,與他眼前的景象重疊了起來。
阿土的樣子很是悲慘,它的身體上至少有幾十道被割裂開的傷口,血肉模糊,遍布在它的脊背肚腹上,幾乎看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它的尾巴隻剩下了一半,還有半截不翼而飛;它的兩隻後腿完全癱軟在地上,大片大片的白骨直接裸露了出來,隻有兩隻前腳看起來還算完整,但同樣血肉模糊。看起來,它好像是靠著這兩隻前腳硬生生地爬回來的。
它的耳朵缺了一塊,它的頭顱上也有數道可怕的傷痕,像是被利刃直接砍在了頭上,而在它的臉上,一道深刻的刀痕斜著刮過它的左眼,隻留下了一個兀自流淌著一絲血痕的空洞。
幽綠的眼瞳倒映著那道火光,那是唯一的、最後的、一隻眼睛。
陸塵的牙齒間,慢慢地發出低沉而輕細的聲音。
過了片刻後,他丟開了手中的火折子。火光瞬間熄滅,黑暗湧來,他伸出雙手,在黑暗中將阿土輕輕地抱了起來。
鮮血流淌而下,染紅了他的衣襟,已經不太溫熱的血,慢慢滴落在他的肌膚上。
他緊緊抱住了它,靠近自己的胸膛。
仿佛是聽到了他熟悉的心跳聲,阿土抬了抬頭,幽綠的眼眸閃爍著一點欣慰的光,如晶瑩的寶石在夜色中閃閃發亮,掩蓋了它所有的苦痛。
它吃力地抬起身子,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陸塵的臉。然後,它的身子歪了下去,沉淪於黑暗之中。
※※※
這一夜如此漫長,似悲涼的人生仿佛永無止境。
夜風呼嘯著吹個不停,從巍峨的崇山峻嶺間掠過,卷動那天穹中的烏雲,卻始終吹不散昆侖山深處那一片濃密不散的迷霧。
幾道電光從雲層深處馳騁閃過,扭曲如狂野的銀蛇,片刻過後,天際有隆隆的雷聲傳來。
四座懸浮於天穹雲間的奇峰高大無比,在黑夜中像是四個巨人一樣,分立四方,守護著昆侖深處的那一片迷霧禁地。
一片冰雪世界般的冬峰上,絕頂山巔處仍是一片狂風暴雪包圍著那座最高的山峰,而在下方的山崖上,一個枯瘦的老人正負手而立,凝視著下方那片黑暗,與他全身枯槁氣息截然不同的明亮目光,似乎可以穿透這片黑暗,看到那裡的迷霧深處。
在他的身後不遠處,白蓮正安靜地站在一旁。
這清冷的深夜裡,不知為何那位強大無比的真君身側,並沒有他成名多年的兩個弟子,而是隻有這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隻不過看起來,白蓮一派清冷神色,麵無表情地站著,除了對身前的白晨真君抱有尊敬之色外,其他的任何情緒似乎都不存在於她的臉上。
對於一個年齡不大的少女來說,這似乎是一件並不尋常的事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晨真君轉過身來,看了白蓮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白色的雪貂毛皮上,微笑了一下,道:“冷麼?”
“不冷。”白蓮平靜地道。
白晨真君點了點頭,眼中也是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甚至還略有一點感歎,道:“你這孩子,畢竟還是天資太好了啊。這才修行‘風雪經’短短一段日子,雖然還談不上什麼登堂入室,但已然小有所成,對著風雪之寒算是有些抗力了。”
白蓮搖搖頭,道:“弟子還差得太遠,彆的不說,若沒有身上這件寶貝雪貂裘衣,隻怕此刻也不能在這裡站著這麼久了。”
白晨真君微笑道:“就算如此,也已經很好了,普通人在這冬峰上,可是連待都待不住的。”
白蓮深深低頭,道:“全靠師父栽培。”
白晨真君轉過身,望著遠方深沉的黑夜,還有夜色深處那幾座高大的山峰。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座上,凝視了很久,忽然道:“你知道那座山上是什麼嗎?”
白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略一沉吟,道:“那邊應該是夏峰吧,是本門另一位化神真君天瀾師叔的靜修之地。”
“是啊。”白晨真君望著那座高大山峰的陰影,目光微微閃爍著,過了片刻後,他忽然笑了一下,道,“蓮兒,你的天資是極好的,日後隻要不走歪路,前程遠大自不必說。為師年邁,氣血已衰,也不知能看顧你多少時候,以後若是遇見你天瀾師叔時,也得時時保持敬重,不可失禮。”
白蓮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了。”說著頓了一下,忍不住又帶了一絲好奇之色,道:“師父,弟子上山以來,還沒有見過天瀾師叔呢。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麼……”白晨真君目光深處有光華掠過,緩緩望向了腳下如深淵般的那片黑暗迷霧,過了半晌,他忽然道,“我那位師弟啊,天資橫溢,雄才大略,是我平生僅見的絕世人物。”
白蓮似乎想不到自己師父對那位小師叔竟有如此高的評價,一時也是訝然,隨即眼神中也是露出向往之色,心想,能夠得到一位化神真君如此評價者,又該是何等難以想象的天才之資呢。
“不過呢,”白晨真君笑了笑,看著白蓮,眼神中卻是露出一絲溫和的神色,道,“等你長大了,應該就能明白一個道理吧。”
“什麼道理,師父?”
“人無完人。”
白蓮偷偷看了一眼白晨真君,道:“您這話的意思是……”
白晨真君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等你以後長大了,到時候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吧?”
“好。”
白晨真君笑了起來,然後負手走去,離開了這座懸崖。
白蓮偷偷看了看懸崖下方的那片黑暗,隨即也跟了上去。
※※※
柔和的光芒照耀在古老的樹洞中,那些蒙蒙帶青的氣息纏附在樹牆上,安靜地凝視著下方。
陸塵將奄奄一息的阿土帶到了這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處水窪邊的空地上。
阿土傷得極重,全身上下慘不忍睹,甚至比當初在迷亂之地魔花河穀時的樣子還更慘烈幾分。
陸塵看著它的模樣,眉頭深鎖,眼神中光芒閃爍不定,伸手到那水中撥弄了一下,隻見水窪中水質清澈透明,卻是再也沒有了當初那股充盈神奇的碧綠生氣。
那股神奇的氣息已經被他用光了,如今的水窪中,隻有水底深處那一簇詭異的水中黑火而已。
陸塵在水窪邊沉默了很久,仿佛是想過了所有的方法,但是仍然沒有任何可以挽救阿土性命的靈丹妙藥。
它傷得實在太重。
有那麼一刻,他抬起頭,向周圍看了一眼,這個古老的樹洞生機盎然,樹壁斑駁,還有掩映的隱約兩扇奇異的門,除此之外,它就像是一個天然的與世隔絕的奇異地方。
陸塵低下頭,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倒在腳邊的阿土,過了片刻之後,他仿佛下了一個決心,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的手掌翻起,那柄鋒利無倫的黑色短劍出現在他的手中,從旁邊看去,此刻他的臉色冷峻得猶如一塊冰冷的岩石,甚至就連他的眼瞳裡,也變得毫無情緒一般。
他不再猶豫,也沒有任何遲疑,一劍刺進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頓時噴湧出來,順著他的手腕滴落下來。
他麵無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點鮮血,放在眼前凝視片刻,然後向著前方按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