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儒劫(1 / 1)

秦淮南岸,烏衣小巷。

瓊樓玉閣,舞榭歌台,鱗次枳比。

李白,崔顥,劉禹錫,杜牧,李商隱,韋莊,唐時最著名的詩人曾來此一遊。

王安石,周邦彥,朱敦儒,薩都剌,宋時最出眾的詞人曾來此懷古。

千古名巷,幾經興衰……

“唉!”

一穿著儒衫、氣度非凡的老者,麵色淡然,眼波微悲的看著自家灰瓦粉牆,雕梁畫棟的宅院,長歎一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聲音,顫巍。

此人,乃天下文宗,儒林大家黃道益。

幸運躲過了上次禍及江南的大清洗,原本以為可以消弭災厄。

卻不想,終究還是躲不過……

其女嫁入山東孔家,孔家與琅琊王氏為舊有親。

隻因這一點乾係,橫難便再度從山東燒回了金陵。

剛剛平息了沒二日的大清洗,再度燃起。

作為“災源”的黃家,第一個,被抄家流放。

滿府悲聲。

唯一值得慶幸的,這一輪抄家,與上一輪抄家相同。

除非死賴著不走,反抗鬨事,否則,隻要在限定的時間內離府,就不會有人催逼。

更不會有人打罵。

甚至,連私藏財產都不理會,在限定時間內,也不禁出入……

隻要不帶箱籠,不要再想著變賣財產,不跑路即可。

也沒機會帶了,各家的賬房銀庫最先被控製住。

其餘的一點私房,又值當什麼……

也正因此,黃道益才有時間,再度憑吊一番祖宅……

“父親……”

忽然,一個同樣穿著儒衫的中年人,步履踉蹌的走過來,雙眼通紅,麵色哀絕。

“我儒家修身齊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雖離故土遠行乃哀事,然黑遼亦是華夏之土。

耕讀傳家,亦可為也。

汝緣何悲戚至斯?”

黃道益淡淡的道。

中年人為其子,名喚黃昌,他躬身哽咽道:“父親,嶽丈,嶽丈他老人家,去了……”

黃道益聞言,波瀾不驚麵色終於發生了變化,眼眸眯起,沉聲道:“滄月公雖好杜康,然身體素來康健。

上旬日,我尚與其相會,他怎會忽然故……”

話未說完,想到了什麼,眼神一滯……

黃昌悲戚道:“嶽丈他老人家留絕筆言,生於烏衣巷,長於烏衣巷,不求功名利祿,隻愛讀書喝酒。

一生足矣,焉能受辱於匹夫之手?”

最後一言,黃昌悲絕吼出!

黃道益聞言,麵色蒼白,一瞬間,又老了許多。

倒不是因為老友故去,而是因為他在獨子眼中,看到了死意。

儒家尚死,敬死。

死者為大。

隻是……

黃道益看著資質絕佳更甚於他的兒子,歎然道:“昌兒,生死是小,道統為大。

張子言:我輩儒生,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往聖之絕學,總歸需要儒生來傳遞。

此儒家浩劫之日,滄月公以身死為快,卻也埋沒了多少聖道。

若黃家真要有人,需一死而證清名,為父希望那個人,不是你……”

“父親!!”

黃昌聞言,聽出黃道益言中之意,震撼的看著黃道益,悲痛道:“兒子豈敢逼老父去……父親乃天下尊崇的大儒,當可傳繼往聖絕學。”

言語中,存著濃濃的殉道死意。

黃道益笑的沉重,道:“昌兒,你難道還看不透嗎?活著,要比死去更難啊。

你就忍心,讓為父一人,扛起聖道之重?

黃家藏書閣內的孤本,為父一人,無論如何都記不全啊。”

“父親……”

黃昌淚流滿麵,看著黃道益道:“我等從未為惡,友善鄉民,連官也不去做,不爭權奪利,隻耕讀傳家,修身養性。

黃家滿門皆君子!

緣何,要罹此厄難?”

黃道益聞言,眼中閃過一抹茫然,搖頭道:“我觀慈園那位,雖行事跋扈張揚,不敬儒道。

可是……

並非暴虐之人。

實在想不出,為何他會行此株連之事。”

“老爺,老爺……”

父子二人正說著話,就見老管家黃鐘倉惶跑來。

黃家之輩,縱然仆役婢女,都能熟讀經典,管家更是通曉四書五經,堪稱大家。

行事言談,從來遵禮。

何時見過這等姿態?

“何事?”

黃道益驚問道。

黃鐘老淚縱橫,身子顫栗,眼中大驚恐,哽咽道:“老爺,隔壁趙家、李家、公羊家的幾位老爺,還有夫子廟街的仇老爺、王老爺、孫老爺……他們,他們……”

“他們怎麼了?”

黃道益聲音顫抖問道。

黃鐘大哭道:“這些老爺,他們,他們本想趁著出門祭祖之時,乘舟遠去,尋一桃源之地藏身,等倒行逆施之賊死絕了再出來。

卻不想還未上船,就被那些惡人抓住,這些老爺,悉數……悉數被殺了頭啊!”

“噗!”

黃道益聞言,一口鮮血噴出,落在白色的儒衫上,恍似朵朵梅花,淒然……

這些人,都是當世大儒,天下文華所在啊!!

他們,何罪之有?!

蒼天,不公!!

……

“賈環,非要如此嗎?”

在沿江工廠巡視的隆正帝,負手立於長江邊,歎息一聲問道。

一次斬殺如此多天下名望的大儒,連他心裡都有悸動。

退二十年,這些人聯手上書,甚至都能左右太上皇贏玄的主意。

滿朝當朝諸公,都要尊重他們的意見。

可如今……

竟被賈環下令,儘數斬殺。

賈環站於隆正帝身旁,落後半步,輕聲道:“陛下,這些人名望越高,越留不得。

他們對新政之敵視,深入骨髓,百般詆毀。

再加上影響力太大,若是放任,必埋黨爭禍根。”

“可是你這般殺,豈不是讓其他人更怕你,也更恨新政?”

隆正帝挑眉道。

賈環淡淡一笑,道:“他們若投入新政倒也罷,若不然,最多三五年,他們再看人間,已經不是他們熟悉的世間了。

到那時,無論他們恨不恨,都沒什麼關係。”

隆正帝聞言,看了眼沿江兩岸林立的工廠作坊,點點頭道:“這倒也是,百姓們愈發富足了,對他們的敬畏心也就不存了。”

賈環譏笑了聲,道:“他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他們何罪之有。口口聲聲耕讀傳家,家風清正。

卻從未想過,他們的耕讀,是靠免稅賦徭役的功名,收投獻之土地,招佃戶奴仆去耕。

這些人不事生產,隻理直氣壯的寄生在朝廷和百姓身上,吸血滋養,還整日裡故弄玄虛,指摘朝政,清談誤國。

這樣的人不亡,皇朝焉能不敗?

一代又一代,總是這樣循環。

臣不懷疑若有外敵踏破中原時,他們中有人會跳江殉國,或是舉家反抗,寧死不降。

曆朝曆代,都有這樣的風骨人物。

臣欽佩之。

但是,卻也奇怪為何從沒人想過,這些人,也是致使國運衰敗的那群人之一。

一碼歸一碼……”

隆正帝道:“那你又為何將他們的典籍,都讓人好生收藏起來?一把火燒了不更好?”

賈環嗬嗬笑道:“書中的道理其實許多都是沒錯的,都是我華夏文明的瑰寶……

陛下不用這樣看臣,臣承認典籍之正,和殺那些人並不矛盾。

前明聖人王陽明,宣知行合一,與宣知易行難的朱熹對立。

講道理,誰心裡都知道王陽明說的對。

實踐和真理並行才是王道,才是正道。

可是您看看這世間,到底還是朱熹的理學大興天下。

緣何?

就是因為他們讀書人,大都讀的明白,卻做不到。

而且他們讀書科舉,隻是為了書中的黃金屋,顏如玉和千斤栗。

千裡做官隻為財嘛。

所以,儘管書裡的道理其實大都是正確的,但讀書人本身卻從沒做到。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三歲稚童都會背,可哪個士子真心憫農?

便是這個道理。

從他們的根兒上說,朱熹為什麼宣知易行難?

因為他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結果自己個兒又招惹尼姑,又招惹兒媳,所以就叫知易行難。

他知道,但做不到,知行不一。

而臣之所以讓人將典籍收好,是希望日後能對萬民的教育有利。

安排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工廠作坊可以使百姓富庶,這些典籍用的好,卻可教化百姓德行。

兩者不可偏頗。”

“這麼說來,你還是要讓儒家子弟做官?”

賈環點點頭道:“就目前而言,隻能如此。但肯定和之前的儒家子弟不同……”

隆正帝譏笑道:“朕還以為,你會打算讓那些工廠作坊頭頭參政。”

賈環麵色肅然道:“臣從沒這種打算,也不允許他們參政。

尤其是那些私人工廠作坊,更不可放縱!

前朝晉商之禍,臣一日不敢或忘。

商人天生謀利,這是本質。

所以,不可托付於權柄。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思想,灌輸了華夏千百年。

不能給有錢的人再加權,否則,必生亂事。

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給他們尊嚴,但政事,最好少參與。

尤其是商賈!”

“你能想到這一點,朕就放心了。”

隆正帝麵色滿意的看著賈環,叮囑道:“不止大秦要如此,去了海外,同樣如此。

你啊,太過重情義。

是好事,但亦有隱憂。

將好處一點不保留的分給了那幾家……

你在時,自然極好。

他們那幾家感你情義,受你恩惠良多,自然擁護於你。

可再過百年,你不在了,怎麼辦?

朕斷言,若不從頭羈縻,到時候必生大亂!

需記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所以,海外的規矩,從開始就要立好。

大秦內,以贏秦天家為主。

四海外,則以你賈家為主。

哪邊都不能亂,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賈環啊,事關億萬百姓的命運,不可心慈手軟,更不可兒戲。”

賈環點點頭,從後麵蘇培盛手中接過鬥篷,替隆正帝披上後,笑道:“陛下放心,臣心裡有數……

陛下,臣準備以銀行的名義,將官府抄家得來的田宅,全部以正常市價買下來。

再多建些宅子,用來安置從外省遷移過來的百姓。”

“外省?”

隆正帝皺眉道:“你要從哪裡移人?”

賈環笑道:“從關中,或者,八桂之地。反正,多是貧苦之地。

那裡的百姓,隻能靠著幾畝貧瘠劣田為生,苦不堪言。

咱們這裡如今空出來了那麼多宅子田地,何不惠及於民?

又可解工廠作坊用工荒的難處。”

“賈環,那可不是小數目啊?”

隆正帝被賈環的計劃驚住了,道:“而且,你將那些高官士紳的豪宅,給百姓住?”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的臣民,但這裡麵涉及國禮。

他愛民,但卻不能看著天下秩序混亂。

賈環搖頭笑道:“那些大宅子是留出來,做獎勵的。

譬如,誰能改進工藝,提高生產。

或是誰能發明出好技藝,再者誰能管理好工廠……

都是給傑出的人住。

尋常工人,就隻能在城外普通宅第裡住。

絕對的公正,反而是一種不公正,喪失了進步的動力。

陛下您想啊,從外麵遷移來的百姓,一開始對居住要求肯定不高。

原本能寬寬綽綽住三五人的四合院,現在可住十幾人。

如此就能安置一大批。

臣另外再讓人建一些,那麼百萬人可置!

金陵如此,其他大城亦如此。

將貧瘠之地的百姓,接入繁華之地。

不用幾年,整個大秦的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

日子好了,就會多生,人口便會暴漲……”

隆正帝抽了抽嘴角,道:“賈環,一座城池的容納量,終究是有數的。

金陵移民百萬,差不多已至極限。

再生百萬,怕是會擁擠非常。

不要出了亂事。”

賈環嘿嘿笑道:“陛下,您當臣真是菩薩心腸,給大家免費分房啊?

住了咱的房,就要聽指派!

到時候會有大批人被調去海外出差的……

要是沒這些房,好些人都會覺得故土難離,不願出海。

有了這些房,他還能不去?

他敢!

等到了海外,會發現原來海外之地如此寬敞富饒,還有大屋子住。

嘿嘿,便能在外麵安下根來。

有秦民在,那裡便是大秦的封國。”

“好奸詐的混帳!”

隆正帝瞪了賈環一眼,笑罵道。

賈環哈哈一笑,從後麵推過輪椅,道:“陛下,該歇會兒了,久站對您龍體不好。

您啊,就安心在江南巡視受用吧。

看看大秦秀麗的江山。

其他的事,先讓臣去辦,辦差了您指正指正就是。

臣可指望著您老長命百歲,還想讓您替臣在後方掠陣呢。

不瞞您說,這世間除了陛下您信臣,縱著臣這般乾,其他人怕都以為臣是瘋子……

沒您看著,臣一離開大秦,大秦一準生亂。

不管是十三王還是張廷玉,怕都等著咱們君臣完蛋,然後撥亂反正呢。

咱可萬萬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啊!

所以,您可一定要好好將養龍體!

這工廠作坊看的差不多了,明兒臣侍奉您去金陵名景逛逛?

總要嘗遍金陵名菜吧?”

“哼哼!怪道你這般孝順,朕原看你這孝心就不純!

果不其然,原來你是想指使朕給你做事,怕十三弟和張廷玉出手對付你。”

“天地良心啊陛下!臣這樣的蓋世英雄,還怕他們那種小嘍囉?”

“放屁!你敢動他們,天下立刻大亂!

如今這天下的一半罵名在你身上,一半,不,一大半罵名卻在他們身上呢!

清理儒教的罵名,都讓人家給你背鍋了,你還說人家?

厚顏無恥!

張廷玉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怎麼遇到了你這麼個妖孽!”

“陛下,您真真是……誇讚臣了啊!”

“快閉嘴!塊被你氣死。去,推朕去那邊瞧瞧……”

“陛下,那邊看過了啊,就是幾個泥腿子挑了自家種的菜在糖廠門口賣。

您說這些刁民,也不知從哪學到的法子,這分明是臣當年賣菜時用的法子,他們居然學到了。

臣一會兒搶他們一婁菜,出口氣!

忒不講道理了……”

“再放屁老子捶你,快走!”

“哈哈哈!得勒,咱們走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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