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隆正帝的話,賈環放回茶盞的手微微一滯。
贏晝厭倦政務至斯,其實也超過了他的想象。
不過……
“陛下,五皇子這般,隻是因為之前沒接觸過政務。
忽然將一座萬裡江山,億萬生民全都壓在他肩頭,他心存畏懼,繼而想逃避開,也是有的。
人非聖賢,帝王也不是生而知之。
人之常情嘛!
不過也不妨事,等陛下養好身子後,親自調教幾年,總能教成一代明君。
論心性,就臣所知,史上也沒幾個帝王比小五更好。
他並非驕奢殘暴之主,隻這一點,就能保得大秦江山無恙。”
賈環安慰道。
隆正帝豈能如此被說服,搖頭道:“一個對朝政半點心思也無的人,又怎能坐住那個位置?
縱然是前明武宗,也想過要當一個肖先祖勇武之帝。
可贏晝……”
隆正帝細眸中,滿是苦澀和無奈。
賈環沉默了稍許,道:“陛下,您……”
“賈環!”
沒等賈環再老調重彈,隆正帝就打斷道:“你不用指望朕了,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
能苟延殘喘,再活幾年,都是得天之幸。
朕沒有精力再去調教出一位合格的帝王。
朕雖自負,卻不會盲目。
這個局麵,十三弟那邊也束手無策,同樣擔憂不已。
你素來古怪,腦子不受世俗規矩約束,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少。
朕不信,這兩個月來,你就隻在這裡睡覺。
你哄的過他們,卻騙不了朕。
說說看,對於這個局麵,你有什麼想法?”
賈環聞言,遲疑了起來……
隆正帝見之,聲音低沉道:“賈環,若你為朕子,朕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負擔。
縱然立刻山陵崩,都可以瞑目。
因為朕放心得下這天下和百姓。
可惜,你不為朕子。
但是,朕依舊視你為骨肉。
諸般禁忌,朕都可寬容你。
隻因你生就一副赤子忠心。
天下人都道朕刻薄寡恩,朕獨待你寬厚。
朕不負你,望你也莫負朕……”
賈環聞言,笑了笑,道:“陛下言重了,臣這不正在想嘛,哪裡就辜負陛下了?多冤呢……”
見隆正帝靜靜的看著他,到底不好耍嘴了,乾咳了聲,道:“陛下,這段日子,臣是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
說出來,要是不對,您先彆惱,尤其是彆激動。
不然龍體出了問題,臣非倒大黴不可……”
隆正帝聞言,既期待又惱火道:“快說!”
賈環頓了頓,道:“陛下,臣之前一直在想,史上那麼多王朝,為何鮮少有能超過三百年的?
曆朝曆代的開國君主,通常來說,都極英明。
可到了後麵,帝王養於深宮婦人之手,漸漸平庸,甚至昏庸。
國事,隨而敗壞。
臣在想,有沒有法子能避開這個缺憾,讓主政天下的人,始終賢明……”
隆正帝歎息一聲,道:“你能想到這一步,也算難得了。隻是,你能想到的,曆朝曆代開國帝王何等賢明,如何想不到?
唐朝太宗皇帝,甚至親自寫下了《帝範》一書,告之太子:飭躬闡政之道,皆在其中,朕一旦不諱,更無所言。
然而,又有何用?”
賈環乾笑了聲,道:“陛下,單天家一脈所出子弟,雖承國運,但總難避免出現平庸甚至昏庸之輩。
可是,如果是從億萬百姓中選出來的呢?”
隆正帝聞言,麵色一變,眼神淩厲的看向賈環。
賈環見之,就知道他誤會了,忙笑道:“臣所言不是陛下想的那般,臣說的不是帝王,而是首輔!”
“首輔?什麼意思?”
隆正帝隱隱覺得猜到了賈環所想,隻是還是想不破,沉聲問道。
賈環道:“陛下,臣之意,何不將理政大權,悉數交於內閣?
天家除保留認命首輔的權利外,其餘時間,並不需要一定參政。
首輔定下任職年限,或五年一期,滿一任,觀政績,若合格則繼續留任。
但至多隻能任兩界,期滿退位,受朝廷奉養,但再不許乾政。
而且,想要入閣,必要經曆地方。
從縣令做起。
陛下,您知道我大秦未來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內,最重要,也最艱巨的任務,是什麼嗎?”
隆正帝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完全被賈環大逆不道之言給震驚,甚至驚駭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賈環之意,竟是要剝奪帝王的君權!
若非賈環說的是讓權於內閣,而不是讓權於武勳,隆正帝完全可以確定,他想要造反!
隻是,這更讓他震驚。
賈環對文臣的不屑和厭惡,他從未懷疑過,他怎麼會這樣想呢?
賈環見隆正帝不答,還滿是震驚的看著他,笑著繼續道:“陛下,咱們大秦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繁衍子民!
臣出海外後,會打下很大很大的疆土,甚至遠超大秦的國土地域。
不是臣多有能為,而是外麵真的太大太大了。
而相比於煌煌大秦,外麵的人又太弱太弱。
所以,臣有必勝之心。
然而想要將這些地,真正變成我大秦人的國土,卻隻有一個法子。
那就是讓那些土地上,生滿大秦的子民!
前朝各代,雖也視百姓為財富,可到了王朝後期,因為土地兼並之故,百姓成了流民,反而成了禍患。
但我大秦,絕不會出現這樣的禍患。
因為我們隻會缺人,永遠缺人!
因此,誰能讓百姓修養生息,繁衍後代,誰就是好官。
從縣令,到知府,到巡撫,到總督,再到內閣。
一層又一層,以政績說話。
當然,肯定不會隻這樣簡單,除了人口數量的繁衍外,還要保證百姓的生活質量,也就是民生。
天下百姓之所以會造反,隻會因為一個問題,那就是活不下去了,到了易子相食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他們隻能造反。
所以隻要解決了百姓的生計,大秦的天下便可傳承萬萬年!
陛下,朝廷遴選天下英才,最終不就是為了為朝廷所用,治理天下麼?
既然選出來了,就該好好的用。
給他們平台,施展抱負。
做的好了,就賞。
做的不好,就撤,再換新人。”
“一旦臣子坐大,如何保證天家的無上威嚴?”
隆正帝淡淡道。
賈環笑道:“隻要天家永遠保證軍權即可。
軍方不得乾政,同樣,文官也不得插手軍權,否則,就是圖謀不軌!
要做到絕對的軍政分離。
除了軍機閣外,唯一能乾預軍權的,隻有皇帝。
如此,縱然文官勢大,也不會危及至高皇權。
其實陛下根本不需要擔心文官會一統坐大,因為他們一定會為了權利,展開黨爭。
帝王隻要定好規矩,限定黨爭的範圍和死線,基本上就可以無憂。”
“那,如何保證軍隊的可靠?”
隆正帝麵色淡漠,眼神莫測,看著賈環問道。
賈環想了想前世,道:“軍隊自然還是由軍機閣負責,太尉之職,一如前例,任期或五年,最多不超過十年。
不過軍機大臣的分管,卻不能再像現在這般,一人分管一個或兩個軍團。
而是劃分成分管後勤,分管訓練,分管軍需運輸,分管軍紀,以及分管斥候等具體的軍務。
如此一來,就能杜絕重新出現新的軍中寡頭。”
隆正帝聞言,冷哼了聲,道:“你倒是說的直白,軍中寡頭,哼……”
話雖如此,隆正帝半眯的眼睛,眸光卻亮的駭人。
雖然賈環的主意,漏洞繁多,但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一個新思路。
一個前所未有的,也極危險的新思路……
隆正帝並沒有再說什麼,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
在賈環的注視下,緩緩合上了眼……
堅持了這麼久,他的腦筋已經越轉越慢,隱隱跟不上了,他需要休息。
況且這種事,本就不可能一拍腦袋就作數。
賈環見之,無奈的抽了抽嘴角,倒也不急。
疲乏感湧了上來,倒身躺在自己的榻上,沒一會兒也睡著了。
如今家裡女子大半都有了身孕,本該清閒。
可耐不住有一個可以全力放開火力的蛇娘……
隻她一人,賈環就處於絕對劣勢的地位。
被調教了一宿,這會兒正好補覺……
然而,就在賈環呼呼大睡時,已經閉目好久的隆正帝,卻悄然的睜開了細眸。
勉強側過臉來,看著不遠處正睡的香甜的賈環,心中說不出的遺憾:
恨天不公,使此麒麟兒,不為朕之愛子……
……
“混帳……”
“孽畜……”
“愚不可及……”
“朽木不可雕……”
“皇上,保重龍體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陣喧鬨聲,將沉睡中的賈環吵醒。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思維還有些僵硬,茫然的看向吵鬨之處。
這一幕,讓其他人都忍不住抽起了嘴角……
小隔間內,帷帳已經被拉開。
隆正帝軟榻前跪著垂頭喪氣的贏晝,旁邊站著贏祥和張廷玉,後麵蘇培盛和其義子小胡公公躬身侍立。
看清楚人後,賈環總算想起這是哪裡。
他大大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
贏晝忍不住抬起頭,眼神幽怨嫉妒的看著這孫子,心裡有句媽賣批不知當講不當講……
“嘿嘿嘿……”
賈環揉了揉眼,看著贏晝那一副倒黴臉,不厚道的樂了起來。
“賈環……”
贏祥都看不下去了,皺眉道了聲。
賈環擺手道:“臣是在笑,你們逼的太狠了。小五從前二十年也沒接觸過政務,突然讓人一下掌控一個帝國,實在強人所難。”
隆正帝哼了聲,臉色難看之極。
雖然已經預料到贏晝不會有什麼聽政心得,卻沒有想到,會差到這個地步,狗屁都答不上來。
他寒聲道:“朕有讓他立刻接掌朝政嗎?他不是蠢,隻是連一丁點上進心也無!連聽到了什麼都說不出……這個畜生!”
見隆正帝臉色鐵青,顯然動了真怒,賈環笑勸道:“陛下,慢慢來,這又哪裡是一朝一夕,短短兩個月就能改變的事?
其實不懂便不說,也是好事。
換成了誌大才疏,剛愎自負的,滿口胡說八道,不懂裝懂,那才真真是災難!
就讓他慢慢學唄!
陛下榮養龍體才是要緊的……”
忽地,賈環覺得隻要贏晝還在隆正帝的視線內,讓隆正帝放寬心,就幾乎是不可能的。
腦中靈光一閃,他道:“陛下,您看等翻過年,臣請您去江南逛逛怎麼樣?
您甭怕花費,臣做東道!
關中還是嚴寒地,可江南的花兒都快開了!
您說您禦宇二十多年,連個神京城都沒出過幾趟,天下大半都沒過過眼。
虧不虧啊?
臣護著您和皇後娘娘出去散散心,心情一好,對龍體的恢複也有幫助啊!
那首詩怎麼說的來著,腰纏十萬貫,煙花三月下揚州?
臣有的是銀子!”
連張廷玉都被這孫子氣笑了,這兩首詩也能背串了……
隆正帝顯然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皺起眉頭看賈環。
正要說什麼,卻見下麵剛剛還一臉垂頭喪氣的贏晝,來了精神,眼睛差點沒瞪圓溜兒,興奮道:“父皇,兒臣去過江南!兒臣護送您去,江南好耍的地方,兒臣都知道!!”
“啪!”
賈環一拍腦門兒,不忍直視這個豬隊友的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