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新年,雖然都中各衙門口規矩是要到大年三十下午才會封衙放假。
但實際上,過了二十三,各衙門口就基本上都處於閒散狀態了。
除了邊關十萬火急之大事,其他庶務眾京部堂官們一概不理,全部封存等年後再處置。
如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給宮裡上新年賀表。
然後等外省的督撫進京,大撒冰敬碳敬後,看看收成,再思量回家後能過個肥年還是瘦年……
如此一來,送進宮裡的奏折也就減少大半。
而忙碌了整整一年都不得歇息一日的隆正帝,也終於迎來了喘息時機……
今日,隆正帝難得休沐一日,便在禦花園內做東道,宴請皇後和忠怡親王並張廷玉、郭琇,還有五皇子贏晝,忠怡親王世子贏普一道賞冬梅。
算是犒勞一下這些人這一年來的辛勞,當然,贏晝和贏普就是打下手的。
臨入園前,得到了中車府的密信,說賈環送了些自畫像給榮國太夫人,極有趣。
隆正帝便動了心思,派蘇培盛前去取來一觀。
如今朝事愈發順利了,各項清算京察都平穩而下,連敢陽奉陰違者都少。
因為除了張廷玉外,隆正帝又發現了一名極得他青睞的乾吏,便是這位郭琇。
此人雖無張廷玉經天緯地之才的驚豔,但也極為不俗。
且有張伯行之操行,清廉,剛正不阿。
在忠順王當權的二十多年裡,郭琇始終一言不發,不阿附順黨。
因此坐了足足二十年的冷板凳。
直到隆正帝掌權後,他才一掃往日之沉悶,十日內連續上了二十八道折子,彈儘滿朝忠順餘孽。
朝野側目!
因而得以入了隆正帝的眼,短短數月,便從一七品科道言官,升為正三品的蘭台寺大夫。
在張伯行入冬臥床後,郭琇就代其暫掌蘭台寺禦史閣。
升遷之迅猛,縱然當初的張廷玉都比肩不得。
其也不負隆正帝所望,初上任,便以極強硬嚴厲之姿,橫掃蘭台寺內的魑魅魍魎,廝混度日之輩。
又提拔了許多敢言敢為的愣頭青……
膽大包天,卻是連隆正帝都照頂不誤,反而愈發受皇帝重用。
聖眷日隆。
君臣一行人從漢白玉鋪就的石橋上緩緩走過,一邊說笑,一邊賞著禦花園內的數百株初綻冬梅。
張廷玉、郭琇皆是有詩才之人,隆正帝、忠怡親王也都通文知墨,留下了幾首詠梅之詩。
過了石橋,便登上了雲岩亭。
數十黃門內侍和宮女昭容侍立在側。
宮中內侍早已將此處亭軒下的地龍燒的滾熱,周圍又有翠障遮擋,不虞有寒風。
亭軒內分散著幾處高幾,帝後在上。
隆正帝不是多話的人,招招手,就讓眾人落座了。
正準備說一聲“吃吧”,吃完了賬……
就見蘇培盛帶著個小黃門兒,急步走來。
隆正帝眉尖一挑,便沒先急著開席。
見到這一幕,贏祥微微一笑。
董皇後、張廷玉等人也是見怪不怪。
“陛下……”
蘇培盛捧著三個長盒上前,笑道:“都取來了。”
隆正帝不置可否的“嗯”了聲,道:“就這些?”
蘇培盛忙道:“其他的,多是寧侯與賈家內眷的畫像,所以……”
“哼!”
隆正帝不悅道:“這個混賬行子,整日裡就知道在女人堆裡廝混,沒半點長進。”
說話間,蘇培盛已經打開了一個長盒,取出畫卷,緩緩打開後呈現給隆正帝。
一旁的董皇後已經知道了這是賈環送給榮國太夫人的畫像,和政事不相乾,因此沒有避諱,微微側過身來,與隆正帝一並觀看。
隻這一看,就失了鳳儀。
“噗嗤!”
帝後二人看的,正是賈環那張一臉意味深長的壞笑,斜著眼睛作“滑稽”狀的畫相。
因為寫實的畫法,當真畫的活靈活現。
董皇後用繡帕掩著口,笑個不停。
隆正帝則是抽了抽嘴角後,罵了句:“這個混賬東西,慣會作怪。”麵色上到底還是多了分笑意。
說罷,將畫遞給了一旁好奇的贏祥等人。
贏祥生性和善,除了對獨子贏普嚴厲外,對其他宗室子弟都是和顏悅色。
因此畫一到他手上,贏晝打量了下隆正帝,見他正在看另一幅畫,就悄悄溜到贏祥身邊。
這小子天生一股憨勁兒,看到賈環那個模樣,登時壓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直到隆正帝刀子樣的眼神看了過來……
“皇上,看來賈環這小子還算有幾分孝心,懂得彩衣娛親。”
贏祥看著畫兒,嗬嗬笑道。
隆正帝臉色卻不大好,再將手中第二幅畫隨手又給了贏祥,冷聲道:“他有什麼孝心?朕看就是個沒孝心的種子!”
贏祥聞言一怔,不懂隆正帝緣何忽然見惱。
卻見一旁董皇後抿嘴偷笑,贏祥先鬆了口氣,才低頭看手中第二幅畫,卻是那副賈環大禮跪拜,給賈母請安的畫。
贏祥本是極聰明之人,稍一想,就想出隆正帝不悅的緣由,他嗬嗬笑道:“這混小子,怕還不知道規矩。
外省的督撫,哪個不曉得早早給皇上拜年?
偏他年輕,竟忘了給皇上敬孝心了。
待日後回京後,皇上當好生與他算賬。”
隆正帝不聽還好,一聽更來氣,惱道:“他是忘了嗎?他本就沒這份孝心!”
“陛下!!”
贏祥正準備笑著勸兩句,就聽一旁忽然傳來一道厲喝聲,截斷了他的話,也把他身旁的贏晝差點嚇一跟頭……
原本悠然家常的氣氛陡然一轉,肅然起來。
隆正帝麵色紋絲不變,細眸卻輕輕眯起,看向不知何故陡然發作的郭琇。
郭琇原本跪坐在高幾旁,此刻站起身來,昂然而立,正色諫言道:“陛下乃天下人主,萬民帝王。
寧侯,不過是一臣子。
他有何資格,讓陛下以孝心而論?
陛下如此,綱常體統何存?
臣望陛下,慎言!”
此言一出,眾人麵色紛紛一變。
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這廝還真敢說……
隆正帝更是當場黑下臉來。
豁達如唐太宗,也數次想誅殺人鏡魏征。
更何況心性孤拐剛愎的隆正帝。
他可以容忍郭琇在公事上,存己見而諫君不折。
但卻受不得在私下裡也指手畫腳,當場打臉……
不過,到底還有幾分容忍度,強忍不悅,冷哼了聲,隆正帝道:“郭愛卿難道不知賈環於朕,於國朝的功績?
他是極忠心於朕的,比大多數臣子都忠心。
也是真心為了朕,為了朝廷著想,並且做出讓步的。
賈家自榮寧二公起,就大功於江山社稷。
他也每每助朕良多……
朕以子侄愛之,何錯之有?”
郭琇聞言,脖子一梗就想反駁,卻被贏祥起身按住,壓回了原座。
贏祥半是認真半是頑笑的說道:“瑞甫,這件事上,你就不要再做‘鐵麵禦史’了。
你也是明白人,如今又執掌蘭台寺,為皇上愛臣,除卻鐵麵無私外,也要考慮更高的層麵。
賈環身份特殊,所行大功於國和皇上,卻又極懂事,居功而不傲,為了皇上和朝廷的大局,懂得急流勇退,不與皇上增憂。
又這般年幼,這樣的孩子,皇上多寵一些,也沒甚大不了的。”
郭琇並不敬服,還想說什麼,一旁素來不主動開口的張廷玉難得出言道:“郭大人,此事陛下和王爺論過多次,我也被垂問過數回,皆以為,以陛下的法子去辦,最恰當不過。
今日陛下難得清閒一日,郭大人就不要再多言此事了。”
郭琇見執掌大秦皇朝權力最大的三人,沒一個讚同他,雖心中鬱憤不已,到底還是收住了嘴。
他其實也知道,隆正帝寵愛賈環些,並沒什麼大問題。
賈環和前朝江彬之禍不同。
江彬仗著明武宗朱厚照的寵愛,飛揚跋扈,權傾朝野,心存不軌。
而賈環在這方麵,卻是極本分守規矩,從不將手伸入朝堂分毫。
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顯示,他往朝堂上插了人手,或者與哪個文官大臣結盟。
隻是身為文人,對於武勳出身的賈環,和皇帝這般親密,天生感到不滿和厭惡。
被三位大佬一起鎮壓後,郭琇悶悶不樂的飲了盞酒。
就聽前麵又熱鬨了起來……
“喲!皇上快瞧,賈環成了善財童子了!哎喲,他掙了這麼些銀子啊?”
董皇後捂著口,驚奇道。
第三幅畫上,賈環整個人呈“大”字,躺在一座銀子堆成的小山上,表情誇張的哈哈大笑著。
旁邊一行小字注解:我發財啦!!
讓人眼紅不已時,也著實讓人忍俊不禁。
隆正帝深深看了眼笑的燦爛無比的賈環,眼神波動了下,又隨手遞給了贏祥。
贏祥看到後,嗬嗬笑出聲來,道:“這種畫法倒是頭一次見,怪有趣。
雖沒甚意境可言,卻能將人的模樣真切的畫出來。
賈環最能搗騰銀子,倒還真像他。”
一旁的贏晝饞的流口水,道:“十三叔,賈環才去了多久啊,就賺下了一座銀山?”
贏祥搖頭道:“這是賈環在哄他家太夫人高興用的,南邊送來的消息說,他現在還在虧本,虧了不少呢。”
贏晝聞言一怔,道:“十三叔,這怎麼可能?賈環彆的能為沒有,可賺銀子的本事,比誰都厲害。侄兒還想著讓他幫我……
咳,十三叔,他怎麼會虧本呢?”
贏祥耐心極好,也不嫌贏晝蠢笨,解釋道:“賈環在南邊的動靜,觸及了許多人的利益。
那些人自然不樂意見他在南邊做大做好,就想法子造謠生事,壞他名聲。
他沒法子,隻好將一百兩銀子的東西,五十兩就賣出去。
他開的那條女兒街,許多商貨都是從江南現進的,不是他自家的。
隻進商貨就要八十兩銀子的本金,他卻隻賣五十兩,不就虧了三十兩嗎?
這還沒算旁的……
唉,他也是不易。”
贏晝聞言怔住了,再看看畫上笑的無比開心的賈環,心有所感,喃喃道:“怪道父皇最喜歡他,隻他這份孝心就……”
說罷,有些慚愧的垂下頭。
贏祥見之笑道:“你能有這個心思,說明心裡也是好的。日後多孝敬皇上些,總不能被賈環比下去了不是?”
贏晝聞言,重重點點頭,道:“侄兒記住了,日後定會比賈環還孝順父皇母後。”
隆正帝在上麵看著,眼神柔和了許多。
贏晝又不忿道:“十三叔,江南那些士紳怎地那樣壞?侄兒也聽說過南邊的事,賈環辦了那條女兒街,救了那麼些可憐人,這不是好事嗎?江南的士紳不曉得幫襯一把,多積些陰德,反而壞他的好事。
虧他們還是讀書人,也不知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
贏祥聞言,沒有笑贏晝天真,醞釀了下措辭,想給他說說。
卻聽一旁郭琇再次忍不住開口道:“殿下此言差矣!
寧侯雖貴為國侯,功勳卓著,但本身卻無任何執法之權。
縱然陛下所賜欽差身份,也隻許視察,不許乾涉地方政務。
然而他卻無自知之明,甫一入江南,竟敢廢了兩江總督,那可是堂堂二品武官!
接著,更是作威作福,帶兵搶掠了整個秦淮青樓,他……”
贏晝聽不下去了,反駁道:“郭大人,那些青樓都是害人精!他們後院池塘裡埋了那麼些屍骨,還關了好些孩子,他們在殘害大秦百姓!
賈環是在做好事!”
對於目前而言,隆正帝唯一一個還上心,日後極有可能登大寶的皇子,郭琇也壓下怒火,耐心的教導他治國之道,他道:“臣不否認寧侯最終的目的是好的,可是殿下,國朝有國朝的法度。
法度不亂,天下才可井然有序的治理,不出亂事。
青樓裡有藏汙納垢坑害百姓之事,寧侯可告與兩江總督,或是江蘇巡撫。
督撫再將責任下放於金陵知府,由金陵知府取證調查,然後再嚴厲執法。
國法無情,亦不容褻瀆踐踏。
唯有每個人都遵循國法,朝廷才能長久有序的運行。
殿下……”
贏晝臉色陰沉,對於郭琇的循循教導並不領情,反而心裡有了誤會,道:“郭大人莫要以為我傻……
若是江南的官兒能辦得了這事,秦淮河邊還會有那麼多屈死骨?
我聽說,那些酒家大多都是江南那些官兒家裡開的。
莫非讓他們自己去查自己?
還不是官官相護!
你是蘭台寺的官兒,怎地早沒發現那醃臢之處?
江南的事出了,郭大人有沒有查過都中的青樓?”
這天兒徹底沒法聊了,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
可郭琇身為蘭台寺大夫,偏還沒法反駁。
本是他的職責所在,卻沒做到位。
其實,郭琇又何嘗不知道青樓這種地方裡的臟事。
不止江南,平康坊裡隨便查一家,裡麵也滿是冤屈不平事。
可他又能有何法?
一來,青樓本就是賤地,妓子本為賤籍。
那般下賤,自古以來就沒人想著替她們做什麼,全不當人看……
二來,縱然他升到內閣大學士,做到當朝首輔的地位,他也沒勇氣做下賈環之事。
青樓,自古以來便是名士們流連忘返之地,比家還親。
豈不聞,真名士,自風.流?
若是他帶人抄了青樓,且不說青樓背後無數家強大無匹的勢力,單說那些名士,都能一口口唾沫淹死他。
此事,縱然魏征複生都做不到的事,他如何做的到?
也隻有賈環那個不在官場混,卻有無敵金身的愣頭青敢做。
可麵對贏晝的指責,他卻無法將這番話說出,一時間隻能沉默以對。
贏晝看他這幅模樣,也不知怎地,心裡忽然冒起一股怒火。
胖臉上本是人畜無害的細眉細眼,竟一時間多了分隆正帝的威嚴之色,怒道:“到頭來,也不過是個耍嘴皮子的官兒!
整日裡隻會鬥這個鬥那個,做件正經本職事,倒不敢說話了。
你不做,旁人去做。
你不吭聲就是,偏還在背後拖後腿,說人家不好。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都說你郭蘭台鐵麵無私,剛正不阿,我看也是在糊弄我父皇!
父皇,呃……”
罵的正爽,可提到父皇二字,贏晝卻忽然驚醒過來,唬了一頭冷汗,心裡隻道自己失心瘋了,竟在他父皇麵前大呼小叫,還訓斥他的愛臣。
一時間竟唬出了一身大汗,小眼睛悄悄的,一點一點的轉過去。
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張震怒的黑臉,卻沒想到,他平生第一次,在他父皇的臉上看到了驚喜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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