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難出貴子。
這句話,無論是後世還是古時,都是極適宜的。
不是說絕對,因為難保有天賦奇才者。
但通常的天才,若是沒有那些貴的不像話的行卷筆記,沒有那些科場小錄,僅憑一套四書,就算讀出花來,也難殺過千軍萬馬,蟾宮折桂。
畢竟,題海戰術,不止後世才有。
所以,能中舉者,十之八.九,家境都不會太差。
而既能高中鄉試,又能在秦淮河畔瀟灑贏得薄幸名。
還能與布政使公子交好,之後又敢交惡啐罵者……
那麼便可斷定,這樣的書生,一定出身巨室。
不是一個圈子的人,通常是頑不到一起去的。
而賈環之前扣下的那一二百士子,皆是如此出身。
這些人的能量之大,絕對超乎想象。
前人曾問,如何做好官?
答曰:不罪巨室也。
賈環所扣之學子,皆出身巨室。
這些家族加起來,幾乎可以勾連起整個大秦官場。
尤其是江南之地。
其中不少人家,甚至就是金陵賈家,或是薛家、史家和王家的姻親。
如此一來,連賈家都被囊括在內。
若能給這些家族足夠的時間,他們或許可以從都中,請來賈母老太君和賈政的手書一封,前來說情。
即使沒有那麼多時間,但他們發動起來後,整個江南也都震蕩了起來。
翌日清晨,當賈環作彆了滿臉水光幸福的白荷,回到慈園後,便得到了消息。
有薛家的親族遞來拜帖,想要拜見薛寶釵和薛寶琴姊妹,順便拜會一下薛家的姑爺,寧國侯……
有史家的遠親遞來拜帖,說是要給史家大小姐請安……
連遠在揚州的林家居然都來了人,遞上了拜帖,林家人更會說話,說是給林家嫡姑奶奶備了一份嫁妝送來……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江南官員,給明珠公主贏杏兒遞上了拜帖。
最有趣者,竟還有女子登門,自稱是寧侯寵婢小吉祥的妹妹,名喚如意。
眾人啼笑皆非之餘,小吉祥倒是帶人出來瞧了眼,見此人倒比她還大幾歲,看到她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這些年的離彆之苦……
然後就被小吉祥一腳踹飛。
真真是……
為了名利,連麵皮都不要了。
種種鬨劇,層出不窮。
直到賈環從城外回來後,將太平門外的擁擠人群,儘數用馬鞭打散,一地狼嚎後,才總算暫時熄了動靜。
不過,縱然是賈環,也不能完全隔離開這人情世間。
總有幾人,他也不得不見。
譬如,賈代成,和賈務。
他們是金陵賈家最長的長者,和目前的主事人。
慈園,求謹堂。
當親兵將二人帶進堂後,賈環迎至門前,請兩人落座。
之後,以族禮躬身相見。
禮罷,命人送上茶水。
說起來,也是“神交已久”了。
賈代成為賈務之父,是金陵十二房長房中的最年長者。
曾數次打發族中子弟,尤其是他那房的子弟入京,書信與賈環,請安排些官職與金陵賈族子弟。
其中,就有他的嫡孫,賈務之子。
這些人,自然全被賈環給打發了回來。
如此三兩次後,兩邊的交情也就淡了。
後來賈環派人入金陵,暗中甄選出了些還算上進的賈族子弟,全都安排去了西域。
這些子弟,多是小房庶出。
這件事後來被賈代成和賈務父子得知後,便下令族中子弟不許再私自離去。
如此一來,金陵賈和都中賈,幾乎不再往來。
卻不想,今日這父子二人,竟親自登門當了惡客。
賈環雖然膩味兩人,卻也不好不見。
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更何況賈代成輩分太高。
“原本打算忙過這一陣,就去潤豐堂看望您老,還打發了人去送信。可是送信的人沒去?待晚間,少不得一頓家法。”
賈環坐在主位上,看著側麵的老者淡笑道。
老者和那中年男子對他們沒能坐上主位,顯然有些不大高興。
賈環也全當沒看見。
真要按照世俗禮法和宗族規矩論,彆看賈環為賈家族長。
可他一個玉字輩的嘍囉,無論如何都要敬著這一對祖父輩的爺倆兒。
畢竟大秦以孝治天下……
可賈環真要退這麼半步,這爺倆就敢獅子大張口,還敢在外麵打著賈環的旗號,替他做起主來。
這種蠢事,賈環在都中長安都不會做,更何況在金陵。
論起親密,雙方雖還沒出五福,但也已經到了第三代了。
隻是看他們一把年紀,才說的客氣些。
不過賈代成顯然會錯了意,以為賈環是真的客氣敬老,年近九十,言語含混不清的教訓道:“環哥兒雖貴為侯爺,為官做宰,但也需記得我大秦,以孝治天下。
連宮裡的皇上老爺都是如此,每日裡下了朝後,都要去給皇太後磕頭請安,稟報朝政。
有摸不清的,還要請皇太後她老人家拿主意。
年紀大些,畢竟經曆的多些,過的橋都比年輕人走過的路多,這才是正經的……”
賈環眼神怪異的看著賈代成,老頭子白胡子都稀疏了,牙齒更是都掉了大半,唯獨一雙眼睛,還是掩蓋不了貪色。
也不知道背後請他說情的人,到底給出了多少好處。
更好笑的是,他居然還拿隆正帝和皇太後打比方。
天下娘倆兒要真要像他娘倆兒,那才要天下大亂呢。
這老頭莫不是還想讓自己請教他?
賈環沒搭理這一茬,淡淡笑道:“不知您和四叔著緊前來,所為何事?”
賈代成費儘氣力說了半天,居然連聲回響都沒有,差點沒氣出個好歹。
蒼老的身軀哆哆嗦嗦,口鼻中呼哧呼哧的瞪著賈環……
賈環見他不答,皺起眉頭看向一旁的中年人賈務,沉聲道:“四叔,到底何事,非要托著九旬老父奔波?
宮裡陛下都至孝敬著太後,四叔不知孝字何解麼?”
賈務年近五旬,平日裡打著榮寧賈家的牌子,過的也極滋潤。
尤其是在族中,除了他眼花耳背的老子外,他可以說是唯我獨尊。
何時被一個後輩這般當麵教訓過?
賈務修整的極為得體的眉毛胡子,一時間都快翹了起來。
不過,他到底比賈代成年輕些,還沒老糊塗,看到賈環眼中漸漸淩厲的眼神,想起他在神京都中發作賈家那八房時的辣手,被黃白之物衝的發昏的腦子,終於稍稍清醒了些……
強擠出一個笑臉,賈務道:“環哥兒,是這樣的,金陵吳家,是咱們賈家的世交,也是老親。
九房的老五,生的三女兒就嫁給了吳家,說起來,是正兒八經的姻親。
昨兒吳家長房嫡子吳棕,不知環哥兒你的厲害,被人哄了去衝撞了你。
吳家就求到了家裡來,希望太爺和我來給環哥兒你說說清楚。
可彆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了!”
賈環聞言,不置可否道:“就是這個事?”
賈務一怔,以為賈環答應了,頓時大喜,道:“對對,就是這個事,哦不,不是不是,除了這個外,還有幾個……
還有金陵周家的周衝,常熟李家的李方,鎮江劉家的劉秀,蘇州趙家的趙乾,揚州朱家的朱璐……
這些,你都放出來吧。”
也不知是不是歡喜的腦子傻了,說到最後,竟帶上了一絲尋日裡對族中晚輩指派命令的語氣。
賈環聞言,麵色淡漠,隨手抬起茶盅飲了口後,道:“今日事多,就不留你二人在家吃飯了。
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說罷,在賈代成和賈務目瞪口呆中,轉身離去。
……
秀逸居,是林黛玉在慈園中落腳的小樓。
倒也不大,卻玲瓏精致。
周遭也有幾百棵竹子,從都中長安帶來的大寶小寶兩隻熊貓,如今就在竹林中。
賈環擺脫了兩個利令智昏的糊塗東西後,就先來了這裡。
他可以不在乎宗族之人,因為他的思想靈魂本就不屬於這。
但林黛玉說到底還是這個時代的女子,她姓林,心中未必不期望有幾個親族……
可是,冰雪聰明的她,必然能看破那些林家人來求見她的目的,如此一來,豈不是會更傷心?
賈環對那些混帳東西極不滿,也想來寬慰寬慰她。
卻不想,剛順著抄手遊廊走至抱廈門前,竟聽到裡麵是一陣陣的嬉笑聲。
聲音裡,除了熟悉的林黛玉的聲音外,多是陌生女孩子聲。
人數還不少。
賈環眉尖輕挑,他並不以為林黛玉會和那些青樓出身的女孩子打成一片。
除非有昨夜那十二花魁的詩詞水準。
可這些聲音,顯然也不是徐妃青之流的。
那會是誰?
帶著懷疑,賈環進了小樓……
……
金陵城外,滾滾江水中,賈家樓船緩緩飄行。
漸遠了兩岸。
樓船三樓正堂,一片碧玉輝煌中,卻空著主座。
然高台主座下,兩溜楠木交椅上,業已坐滿了朱袍官員。
所有人都垂著眼簾,等待主座之人出現。
左排為首之人,是蘇省提刑按察使鄭衝。
而右派為首之人,則是應天府知府,張楚。
餘者,或為鎮江府府丞,或為揚州府同知,亦或是蘇州府通判。
官雖不大,卻皆是權重之職。
然而本該互不關聯的一應要職官員,此刻,竟齊聚於賈家樓船。
一起默默等待。
隨著時間流逝,肅穆之氣,愈發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