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甄玉嬛(1 / 1)

從大觀樓出來時,夜色已深。

月朗星稀……

賈元春與賈環說了好些話,包括當初說媒之事,並再次為之致歉。

又說了好些幼時還未進宮之事,以及進宮之後,經曆的種種難事。

還有對小皇子未來的擔憂……

這些話,她從不曾與任何人說起。

不願與賈母王夫人等人說,是怕她們憑白擔心難過。

更不可能與隆正帝說,皇帝日理萬機,哪裡有心思聽這些絮叨之事?

怕說兩句就厭煩了。

所以,這些年來,這些事,一直如同巨石一般,壓在她心頭,壓的她幾乎喘息不過氣來。

今日,終於能一吐為快了。

對於這個一手支撐起賈家門楣的幼弟,賈元春打心底裡信服。

因為見過世麵開闊眼界的她,知道這是何等的艱難,不易。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賈環的能為,是何等的出眾。

在這個家裡,尤其是在賈環跟前,賈元春感到出奇的心安,踏實。

她甚至沒等到賈環的回應,沒等到賈環的承諾,在絮絮叨叨的說了好久之後,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她已經太久沒這樣寧靜的入睡……

在賈元春睡著後,賈環又看了看小皇子,見他也睡著了,便叮囑抱琴和昭容們好生服侍著,也離去了。

他確實沒想到,賈元春心思那樣的細膩柔軟,在深宮裡煎熬了這麼多年,居然沒有染上太多宮中的怨戾之氣。

這確實不易,也十分難得。

隻是,正因為如此,也能想到,她在宮裡過的是怎樣的不愉快。

出淤泥而不染的代價,便是步履維艱。

“呼……”

輕吐息一聲,賈環就著月色,往外走去。

心裡打定主意,日後儘量多請賈元春回家省親吧。

再請宗室宗正孝康親王,多照應一下小皇子。

儘管如此,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天家之事,哪怕是他,也不敢再深入進去。

秋夜的大觀園,靜謐的連蟬鳴聲都沒有。

竹橋下,河道裡緩緩流淌的河水,倒映著天上的繁星。

星星點點,月華清寒。

“三哥哥……”

一道輕幽的喚聲,止住了賈環過橋的步伐。

他緩緩轉過身,看著身後那道消瘦的身影,眼中閃過一抹愧色。

正是之前,於朱樓上與他遙遙相望的那人。

甄家四姑娘,甄玉嬛。

“四妹妹,還沒歇息嗎?”

賈環壓下心底的歉意,含笑輕聲問道。

甄玉嬛相貌極美,又著一身白衣。

雖然有皇親在身,不好穿孝,可奉聖夫人仙逝,她心中傷痛,亦不好穿紅著綠。

隻能以一身白裳儘心,卻愈發顯得玲瓏動人。

讓這樣一個女子,嫁給贏曆那個混帳,賈環心中都不落忍。

隻是……

唉……

“我睡不著,便出來走走。”

甄玉嬛提著一隻風燈,緩緩走來,聲音愈發清幽。

看著她消瘦了許多的麵龐,賈環歎息一聲,道:“四妹妹,宮裡之事……”

賈環甚至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甄玉嬛與東宮贏曆的親事,是奉聖夫人和太上皇定下來的,這樁親事,便如同賈環與贏杏兒的關係一般,連隆正帝都翻不了盤。

賈環就更無能為力,隻能拖著。

但拖著,也不是法子。

因為江南甄家的情況,每況愈下……

“三哥哥,宮裡,還認可當初定下的婚事嗎?”

甄玉嬛眼中淒苦,聲音更憔悴,輕聲問道。

賈環沉默了稍許,道:“認,是一定認的。

隻是……

四妹妹,我不瞞你,東宮如今的處境,極不好。

雖然還能拖幾年,但隻要再有新皇子降生,他的位置就極難保住。

這時候,你若進宮,怕日後……難免受到牽連。

我的意思是,能拖些日子,就儘量多拖些日子。

拖到後麵,未嘗沒有轉機。

我受奉聖夫人大恩,又答應過她老人家,定會照顧好妹妹的。

我不能眼看著你落入火坑。”

甄玉嬛聞言,淒然一笑,道:“妹妹謝過三哥哥的好意,隻是,妹妹拖得,甄家,卻拖不起了……”

“怎麼說?”

賈環聞言一怔,他是知道甄家日子越來越難過的,但具體怎麼難過,他還真不大清楚。

甄家有奉聖夫人在時,舒坦日子過的久了,習慣捧高踩低跟著順風走。

義忠親王勢大時,甄家交好義忠親王。

等義忠親王倒台後,甄家又交好忠順親王。

這些年來,不知給忠順親王輸送了多少利益,又不將當年式微的隆正帝放在眼裡……

總之,政治站隊沒一次站對過。

奉聖夫人在時,不管如何,隆正帝總要給予二分薄麵。

可奉聖夫人薨了後……

不用想都知道甄家要倒黴了。

這也是奉聖夫人急著將甄玉嬛送入宮中的緣故。

聽賈環相問,甄玉嬛垂下臻首,輕聲道:“家裡來信,說甄家已經不住甄園了……”

甄園,是太上皇為給奉聖夫人養老特意敕造。

以紫金山為後山,以玄武湖為內湖,氣魄之宏大,風景之瑰麗,舉世罕有。

甄家為江南第一家,甄園便是其獨一無二的象征。

然而如今,甄家竟搬離了甄園。

這是極凶險的一步,果不其然……

“雖然,還未被抄家,可已經有錦衣軍,封查了甄家所有的家當,登記造冊。

要抵甄家這些年在國庫中欠下的虧空。

大哥說,若沒有轉機的話,甄家,就要完了……”

甄玉嬛啜泣道。

這對她太殘忍了,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壓在她一人肩頭。

她今年,才不到十五啊……

賈環撓了撓頭,又想起當初奉聖夫人之恩。

當年賈環之身下江南,若沒有奉聖夫人安排了烏遠相護,他在江南之行就凶多吉少。

更不用說去西域時,又是在最危機之時,被烏遠相救。

這些算起來,都與奉聖夫人有因果關係。

而奉聖夫人之所以將堂堂一武宗相贈,不就是為了結一份善緣,以備甄家今日之難嗎?

有恩不報,怕是良心難安。

況且……

“四妹妹,甄家那裡你不用擔心。

明天我會派人去江南,保護甄家人不被人欺辱了去。

下月初六是我大婚之日,等下下個月,就可以讓家兄,與甄家二姑娘成親。

甄家被抄家,就讓他們抄了去吧,了了因果也好。

我二兄給甄家的聘禮,足夠甄家一門生活了。

再買些良田,日後耕讀傳家,總有東山再起之日。

不用你委曲求全。”

賈環柔聲說道。

甄玉嬛聞言,怔怔的看著賈環,似有些不信道:“三哥哥,你真的能……可宮裡……”

“宮裡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去處理就是。

你年紀還小,好好生活就好,沒有讓你承擔這樣重擔子的道理。

平日裡也不用總拘在含芳閣裡,多出來和園子裡的姊妹們說笑聊天。

瞧你才來都中沒幾個月,都瘦了這麼多……

你哭什麼?”

賈環話沒說完,就哭笑不得的道。

甄玉嬛眼中淚水涔涔流下,眼睛眨也不眨靜靜的看著賈環。

似要將此夜此月,斯景斯人,深刻心底。

……

翌日清晨。

寧國府,寧安堂,後宅。

賈蘭正襟危坐於客位,眼觀鼻,鼻觀口。

無視在他周邊旋轉,不懷好意打量他的小吉祥。

“蘭哥兒,把朱二丫交出來!不然,仔細你的好皮!”

小吉祥凶巴巴的威脅道。

她清早起來與賈環一起晨練,如今身上還穿著勁服,背著把寶劍……

賈蘭眼皮都不敢抬,有些鬱悶道:“小吉祥三嬸,二丫就在家裡,何來交出來之說?”

小吉祥“獰笑”道:“你還敢狡辯!她現在都不敢出來耍百戲了,都是你不讓!”

賈蘭無奈道:“小吉祥三嬸,二丫現在是我的跟前人,如何還能拋頭露麵耍百戲?”

“好哇!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蘭哥兒!”

小吉祥氣的哇哇叫道:“你白三嬸沒跟你三叔前,就喜歡做匠工,跟了你三叔後,也沒見你三叔拘著她,不讓她再做匠工!

你小小年紀,竟然滿腦門子想做迂夫子,規矩比你三叔還大,拘著二丫不許她耍百戲!

看我不教訓你!”

賈蘭見小吉祥張牙舞爪的要揍他,忙起身賠笑道:“三嬸三嬸,真不是我不許二丫耍百戲,她要喜歡,自然可以耍。不信,你自己去問她!”

小吉祥哼了聲,道:“那她為何不來耍子了?”

賈蘭捏了捏眉心,解釋道:“是二丫自己,還有她娘,都不願再耍百戲了。

說到底,百戲是賤……百戲是極辛苦也極容易受傷的。

不怕萬一就怕一萬,您也知道,為了學百戲,二丫小時吃了多少苦。

當初是為了討生活,不得已而為之。

如今跟了我,我自然不能再讓她吃這份苦……”

小吉祥聞言,麵色稍緩,撇了撇嘴,道:“還看不出,你倒還會疼人……不過,二丫若是自己想耍百戲,你可不能攔著!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小學究!”

賈蘭苦笑不已,連連點頭道:“是是,謹遵三嬸吩咐。”

小吉祥才不吃這套,“哼”了聲,還要再說什麼,卻見賈環換了身清爽的衣服出來,忙一吐舌頭,一溜煙兒的跑了。

“三叔。”

賈蘭規規矩矩的給賈環請安道。

賈環喝了口清茶後,看了眼賈蘭,應了聲,道:“這麼一大早,什麼事?”

賈蘭道:“是先生讓侄兒替他謝謝三叔當日援手之恩。”

賈環嗤笑了聲,道:“張廷玉真他娘的是個窮酸,老子幫了他老大的忙,他連登門道謝都不來,打發我侄子來給我道謝。

這是什麼道理?

他是掏不起禮錢還是怎麼的?”

賈蘭臉色一陣青紅,乾巴巴的解釋道:“三叔,先生不是不知禮,實在是……先生的身份,不方便來見三叔,不然的話,物議太盛。

三叔您……”

“行了!”

賈環沒好氣的喝道:“你小子到底姓賈還是姓張?吃裡扒外!

說吧,張衡臣那老小子,賊精賊精的,若不是想算計老子,會打發你來這一趟?

老子救他不止一天了,今兒才想起來道謝?”

賈蘭聞言,徹底蔫兒了,垂頭喪氣道:“三叔,侄兒就是替先生傳個話,不是向著外邊。”

賈環哼了聲,道:“有話快說,老子沒功夫和那些狗皮倒灶就會算計我的王八蛋扯淡!”

賈蘭抽了抽嘴角,道:“三叔,因先生身份不好與三叔私會,所以讓侄兒替他請教三叔,三叔之前計劃的銀行一事,何時開啟?”

賈環聞言,哈哈笑道:“我說他打的什麼主意,八成是戶部沒銀子了吧?”

賈蘭崇敬的看著賈環,道:“三叔,您怎麼知道?”

賈環冷笑道:“不是缺銀子花,被逼的狠了,張衡臣能想起讓你來尋我?我殺了他情同父子的老師,他不恨我才怪。

也是奇了,我聽說靠著在江南倒賣糧食一局,他把那些土豪士紳的銀子套了個七七八八,足足有一二千萬兩銀子,他這就花完了?

彆是在哄我,想賴我的賬吧?”

賈蘭老實道:“先生說,為了祭天和犒賞大軍,還有一連串的封爵,銀子花的海了去了。

這方麵偏又省不得,不能讓士卒們流了血,回來再流淚……

還有遷移流民去西域,災區來年開春的種子和耕牛,都不是能節省的,四處都是花錢的地兒,國庫裡又能跑耗子了。”

賈環笑道:“張廷玉被宮裡擺了一道,顧千秋一門死的精光,他就沒什麼怨望?還這麼兢兢業業的處理公務做什麼?”

賈蘭搖頭道:“侄兒沒聽先生說過這些,不過先生近來瘦了好多,一心撲在朝事上,師母跟侄兒說了好幾次,讓侄兒勸勸先生。可侄兒隻一提,先生就笑著岔開話頭。”

賈環笑道:“我聽說如今你一天裡倒有一大半時間在張家待著,你小子……罷了,你要走武路,我還可以照應你一些。既然你想走文官一途,跟著張廷玉也好。

不過,你明白的告訴張衡臣,銀行的事,我不準備再搞了。

賈家樹大招風,我也沒他那麼心地無私,在我心裡,啥也沒家人重要。

至於銀子之事……

他欠我那五百萬兩銀子,看在你的麵子上,今年我就不同他要賬了。

不過你讓他也上點心,我這一成親,後麵就該生兒子了。

有了親兒子,你這和我不一心的侄子就要靠後站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容易。

之前連老婆的嫁妝都貼出去了,實在沒銀子使了。

給他三年時間,趕緊想辦法把我賈家借給朝廷的銀子還回來。

不然,我帶著全家老小跑宮裡吃飯去,他若不信就試著。”

賈蘭聞言,小臉抽抽著,道:“三叔,您之前不是讓侄兒跟著芸二哥多學點經濟之道嗎?所以侄兒看了看三叔您這裡上兩月的流水……

三叔,您一個月就進帳小二十多萬兩,芸二哥說這還隻是一部分。

您這樣的都沒飯吃,要去宮裡吃飯,還讓其他人怎麼活啊?”

賈環聞言,笑罵道:“小王八蛋,說你吃裡扒外還真不冤枉你!老子賣了多少家當,一月才進二十萬兩,可我要養活多少人?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下去再去你芸二哥那裡看看,家裡一個月要開支多少銀子。

老子馬上就要娶親了,一娶還是倆,能不趕緊要賬嗎?

就這麼跟張廷玉說,記住了沒有?”

“是。”

賈蘭垂頭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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