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環之前去夢坡齋路過此處時,便能聽到裡麵不斷傳出的哭求聲。
他並沒在意。
一次發落了那麼多族人,雖沒殺掉,但比殺掉還要狠些。
這些族人家裡多有老人,能進府求情,不算難事。
隻是,等他從夢坡齋出來,再折向榮慶堂時,發現哭求聲還在,且出現了男子之聲,就讓他不喜了。
榮慶堂乃是內宅,等閒外男如何能進入?
“三爺來啦!”
抄手遊廊下,婢女小角兒原本糾結的小臉看到賈環後,登時展顏笑開,喜道。
賈環點點頭,看著紮著總角小辮的小角兒道:“裡麵鬨了一早上了,誰在裡麵?”
小角兒撇嘴道:“三爺,是後街三房和六房的老太太,還有六房、八房的人哩。那個哭著的男的,是五房大爺的二子賈薈。他極懂禮數,又長的好,和寶二爺關係極好。
所以能到老太太這裡求情。”
賈環聞言,輕輕挑了挑眉尖。
前世讀紅樓,可沒聽說過賈寶玉和族中哪個關係好。
縱然賈薔那等比賈蓉還俊俏的小哥兒,和賈寶玉關係也淡淡。
他和秦鐘、琪官這等人才是關係密切。
卻不想,如今琪官毀容,被北靜郡王接入府中不出,秦鐘更是被殺後,賈寶玉竟和族人打好了關係。
賈薈……
賈環隱約記得此人,好似一相貌極娘的靦腆少年。
他還有一個哥哥,叫賈茴。
至於五房大爺……好似就是賈效吧?
那個軟蛋糊塗鬼,沒什麼能為,也沒什麼謀生本領。
兩個兒子都在族學讀書,家裡精窮,每月從公中領取幾兩銀子度日。
卻貪心不小,和其他人一起來賈府逼宮。
“三爺,你快進去把他們趕走吧。都鬨了一早上了,我們在外麵聽著頭都疼,老太太她們更難熬哩。”
小角兒撅著嘴巴說道。
賈環想了想,點點頭,道:“好。”
小角兒聞言登時喜笑顏開,上前撩起珠簾,對賈環道:“我給三爺起門簾兒!”
說罷,又朝裡頭脆生生的喊了聲:“三爺來啦!!”
鬨哄哄的榮慶堂,登時一靜。
賈環隨手賞了小角兒一把金瓜子後,看著她那財迷樣,笑了笑,便闊步走了進去。
滿堂婦人,多是族中其他各房的當家太太,老太太。
個個淚眼紅腫,麵色慘白。
看向賈環的眼神,有畏懼惶恐,有憎惡仇恨。
然而,不管她們是什麼樣的目光,與賈環無關。
他似沒看到這些人一般,走上前與賈母行禮。
賈母昨日雖和賈環生氣,可過了一夜,鴛鴦與她說了好些話,自己又想明白了許多後,哪裡還有隔夜仇?
雖麵色疲倦,還是滿麵笑容的叫起了賈環。
不過,她身旁的賈寶玉臉色卻有些作難起來。
因為跪在堂下的那個相貌俊秀的少年,正不住用“幽怨”的目光看著他,似在看一負心人……
往日裡從不主動和賈環說話的賈寶玉,今日破天荒的主動同賈環說起了話:“三弟,這位……這位算起來也是你二哥,他是後廊下五房效大爺家的二哥賈薈……”
賈環聞言,輕笑一聲,道:“什麼後廊下五房?二哥怕是還不知道,今日宗祠大會後,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後廊下的五房了。吃裡扒外,謀算族長的畜生,如何還能算是族人?”
眾人聞言麵色齊齊一變,賈寶玉臉色也極不自在,他乾笑了兩聲,道:“三……三弟,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你隻罰那些做錯了事的人就是,何必為難族中那些婦孺?
他們也是我賈族族人,若沒了屋宅田地,又去何處謀生?”
“是啊,寶二爺真真是菩薩心腸!”
“到底是榮國嫡孫,心腸仁厚!”
“太太管教的好……”
周圍那些老婦人們,齊齊稱讚起賈寶玉來。
然而,這話卻讓一旁的王熙鳳和前來幫忙的賈探春皺起了眉頭。
到底是一群無知婦人,以為如今還是當年嗎?
現在賈家能做主的,連老太太都說不上話了,做主的是賈環。
現在你們有求於人,還說這等愚蠢不堪的話,豈不是在作死!
隻自己作死也就罷了,何苦再牽連到寶玉頭上?
果不其然,賈環聽到這番話後,眼神驟冷,他自然不會同一群無知婦人計較,而是看向賈寶玉,道:“寶二哥昨日不是不想接族長之位嗎?你昨天要是接了,現在不都是你說的算了?”
賈寶玉聞言,麵色頓時一變,訥訥道:“我……三弟,我……”
賈環再問道:“現在也不晚,寶二哥要是有興趣,現在也可以當這個族長。到時候,你想怎樣就怎樣,如何?”
此言落地後,榮慶堂內差點沒炸鍋。
那群老婦人差點沒跪下來,一個個央求著賈母或者賈寶玉,讓他接手族長之位。
賈母麵沉如水,瞪了賈環一眼後,又看向賈寶玉。
賈寶玉垂著頭,在眾人矚目下,緩緩搖了搖頭,道:“三弟,我做不來。”
賈環聞言,頗有深意的看了眼一旁處,如菩薩一般坐著不言語的王夫人,又看了眼快發怒的賈母,嗬嗬笑了聲,道:“既然不願乾,那就少摻和這些爛事兒。
寶二哥,你也不想想,這些勾結家裡的外敵,想害了我,瓜分寧國府。
等沒了我,沒了寧國府,他們就會滿足了?
你現在不忍她們落魄,卻不知如有朝一日,咱們落魄了,誰會可憐咱們?”
說罷,對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喝道:“賈芸到底不夠老練,這個時候,還沒有清理利索。既然都不是我賈族族人,如何還能進的榮國府?擾我老祖宗的清靜?”
賈環話音未落地,就見門外進來一婦人,正是賈芸之母,唐氏。
唐氏先對賈母福了福,行一禮後,又連忙對賈環道:“三叔,芸哥兒帶了人在外麵,他是外男,不好入內宅,讓我先跟您認罪。
他說之前隻顧忙著看住那幾家的前宅,沒想驚擾後宅,卻不想出了岔子,他們從後門跑出來,來了榮國府。
如今他帶著親兵在外麵,請示三叔,是不是要進來拿人……”
賈環轉過頭,看向那些婦人,冷聲道:“你們是等我的親兵進來拿人,還是自己走?”
那些婦人聞言,一個個麵色慘白,可憐之極,可看著賈環那張冰冷無情的臉,沒有絲毫通融的可能,而賈母也隻是低著頭眯著眼不出聲,絕望之下,隻能哭泣著往外走。
她們倒不是沒想過大哭大鬨,可她們著實不敢。
因為她們家裡的老爺們,今日都是被抬著送回來的,被賈環打了個半死。
所以她們知道,賈環絕不是隻說不練的人。
吵鬨的榮慶堂一上午不得安寧的婦人們,一個個哭哭啼啼的出門離去。
賈芸之母見賈母似不高興,也趁機跟著離去了。
能教出那樣一個懂世情的兒子,唐氏又怎會不識趣呢?
待那些族中婦人都離去後,賈環坐在賈母身邊,對她道:“老祖宗,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孫兒豈有不知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可總要有個前提吧?
咱一直當他們是族人,是一家人,所以哪怕他們不上進,整日裡混吃等死,咱也供著他們吃喝。
他們沒銀子,咱們每月給他們送銀子。
子女讀書包辦,生老病死包辦,尋常百姓家,就是至親也不過如此吧?
那賈代修、賈代儒二老,逢年過節孫兒都要親自登門問候,送去的年節禮,夠他們開銷一年都富餘。
可到頭來呢?鬨的最凶,最恨不得孫兒死的,就是他們。
這樣的人,孫兒著實不敢再當他們是一家人了。
若非看在老祖宗一心慈悲的份上,孫兒真真恨不得將這群王八蛋斬儘殺絕!
又豈會留他們一條性命?”
言語中殺氣之重,讓榮慶堂內諸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賈母聞言,忙道:“行了行了,既然都決定放他們一條活路,就甭再說什麼殺不殺的話了……”
賈環笑道:“這不是怕您老心慈手軟,再生氣嗎?所以孫兒考慮再三,算了,當那群東西是個屁,放了就是。”
“噗!”
眾人聞此渾言,哭笑不得,賈母笑罵道:“真真是愈發沒規矩了!就該好生在家裡讀書!說的那樣粗魯!”
王熙鳳壓抑了一大早上,雖說榮國府尊貴,可族中那些奶奶大娘們,輩分太高。
而且,就和朝廷裡的“清流”一般,雖沒多少實權,但口舌著實厲害。
成事不足,但壞一人的名聲,卻是分分鐘的事。
縱然以王熙鳳之能,也不敢怠慢她們。
如今被賈環訓斥豬狗一樣的罵走了,王熙鳳心情高興的不得了。
此刻聽賈環哄賈母高興,豈有不搭茬兒的,高聲道:“老祖宗,這算什麼粗魯?這叫唯大英雄自本色!三弟不落俗套,但又為人至孝!豈不就是大英雄?”
賈母聞言“不樂意”道:“就你會捧哏,你倒是先不問問你家鏈兒到底怎樣了,就知道跟你三弟胡鬨!”
賈母之言,未必有深意,但聽在王熙鳳耳中,卻在心頭起波瀾。
她麵色發紅,眼神變幻,似愧、似恨、似愛、似憾,終究化為輕輕的一歎,看向賈環,道:“三弟,不知你鏈二哥他可還好?你若把他也趕出家門兒,我也隻能隨他去街上乞討了……”
賈環笑道:“他應該還在宗祠裡跪著,多讓他跪幾天吧,正好可以賴掉外麵的賬。”
王熙鳳聞言,臉一黑,惱道:“誰管他做什麼?”
賈母卻很高興,隻要賈璉沒出事,其他的,她也管不了那麼些了,對賈環道:“瞧見了吧,連鳳丫頭都不待見你了,還在這待著做什麼?自去園子裡,找待見你的去吧!”
也難為賈母良苦用心了,如今她已經製不住賈環了,隻能勉力維持住局麵。
這會兒子王夫人和賈寶玉都在榮慶堂,她唯恐兩邊再起爭執,那可真要愁掉她半條命了。
所以,就急急趕賈環去園子裡,和他最在意的姊妹們玩樂去。
賈環看著賈母疲憊之極卻強撐著的模樣,拉起她蒼老的手,握了握,和聲道:“老祖宗,您不要擔心,也不用顧慮。孫兒雖然霸道,可也講道理。從始至終,隻要沒主動為難孫兒的,您多咱見孫兒對付過彆人?
您不就是擔心寶二哥麼?
孫兒跟您保證,隻要他沒壞心,孫兒不僅不會對付他,看在老祖宗和爹的麵上,還會保他一世富貴。
寶二哥又跟其他那些不成器的混帳不同,雖幫不上大忙,也出不了什麼大亂,他沒甚野心。
您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好生養著身子吧,幼娘一會兒回來,再給您好生瞧瞧,總要再活百八十年,看孫兒的孫兒娶親才是。”
賈母聞言,淚流滿麵,握著賈環的手,哽咽難言。
家和萬事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