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公侯街,榮國府。
許是應了那句老話,盛極必衰。
連續轟轟烈烈熱鬨了近一個月的榮國府,這兩日氣氛大變。
由人人與有榮焉、趾高氣揚,到現在滿府的壓抑。
溫嚴正說的並沒錯,如今神京城裡絕少有人知道賈環被押送回京,並被打入天牢。
可是,卻並不代表彆人不知道,賈環闖下了彌天大禍。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同樣也藏不住秘密。
雖然賈環殺了葉道星的消息,隻在非常有限的上層貴族圈裡流傳,沒有傳出去。
但是,賈家還是知道了。
甚至,連隆正帝派遣黑冰台和中車府的衛士前去拿人的消息,他們都知道了。
賈家的消息來源很多,但又都出乎意料。
其一是王家。
王子騰如今任職兵部,由隆正帝一手簡拔而起。
值得一提的是,王家如今和賈家的關係,極為微妙。
在王子騰起複之前,或者,再之前些,賈寶玉沒有和江南甄家的二小姐訂親,王子騰對賈家十分友善,甚至甘為附庸。
但是當賈寶玉與江南甄家的二小姐甄玉慧訂親後,王子騰將其女接回王家後,再未登門。
毫無疑問,此乃奇恥大辱。
不過,當賈環壞事的消息傳來後,他卻又登門了。
並沒有冷眼譏諷,隻是勸賈政和王夫人,早想法子,不要累及家族。
第二個消息來源,也很有趣。
是賈雨村。
他如今亦在兵部為官。
與王子騰分彆認左右侍郎。
他同樣勸賈政,禍事太大,早做準備,免得牽連家族……
除卻這兩人外,更有趣的是,賈家如今僅存的兩個代字輩的老者,賈代儒和賈代修兩人,也來通傳消息。
一同而來的,還有許多文字輩的長者,年紀,都長於賈政,如賈敕、賈效、賈敦……
賈族榮寧二公之後一共二十房,八房在都。
皆依附榮寧兩府而活。
但是,尋常時日,上門者極少。
尤其是賈環承嗣寧國府,成為賈族族長,辣手處置了許多不知天高地厚,壞到骨子裡的不肖子弟後。
如賈芸、賈荇、賈菌等親族對賈環尊重有佳,敬畏非常。
也有賈瑞、賈芹等吃過苦頭之輩,對賈環暗恨在心。
隻是,賈環氣運太盛,威勢太大,讓他們敢怒不敢言。
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榮寧二府並一些入了賈環眼的族內子弟,飛黃騰達,受用不儘榮華富貴。
往日裡,他們縱然紅透了眼,酸透了心,也沒有絲毫法子。
然而,皇天不負有心人,風頭終於變了……
一連三天,賈族子弟天天登門。
一個個麵色嚴肅沉重,甚至是悲痛。
好似大禍臨頭。
榮國府儀門前廳內,亂糟糟的儘是人聲。
最中間坐著兩老,正是賈代修和賈代儒。
兩人身旁,則坐著文字輩的賈敕、賈效、賈敦,其後,才是賈政。
文字輩之下,才是榮國府當今的承爵人,賈璉。
此刻,賈政和賈璉兩人都麵色蒼白,眼神不定。
“二老爺,不能再猶豫了。一旦黑冰台的番子把賈環帶回來,朝廷就要治罪了。襲殺當朝太尉,還是國朝一等彰武侯,這是何等大罪!要抄家滅族的!!”
賈代儒痛心疾首道:“都怪老夫啊,當日看走了眼,以為他是好人,才薦他去東府承嗣爵位。誰知道,他竟會惹下這等大罪!
老夫實在愧對賈家的列祖列宗,愧對榮寧二公啊!”
賈代修在一旁也道:“何止是你看走了眼,我又何嘗不是?隻是,咱們錯了一回,再不能錯第二回了!”
此言說出,賈政的臉色難看之極。
賈敕是寧國府三房的老大,他冷笑一聲道:“原就不該從西府這邊選人承嗣。太爺當初總共留下了四房,雖然長房絕嗣了,可還有三房嫡脈,何須從西府選人承爵?還選了個庶子,真真是……
長房就怕我們三房搶了他們大房的爵位,寧肯給西府一混帳,也不肯給寧國公的嫡親重孫。
這般糊塗,也難怪絕了後!
看看,如今這個過繼來的,也快了!”
賈政聞言,臉色陡然漲紅,怒道:“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二哥若是有心,當初為何不直接同敬大老爺說?
又不是環兒自己跑去承嗣,是敬大老爺因為他習武,方才挑出來的。
再者,環兒究竟發生了何事都還不知道,興許隻是虛驚一場!”
賈敕聞言,陰陽怪氣道:“政公,你那出繼出去的兒子是什麼德性,你還不清楚?
哼!目無尊長,連我等叔伯輩的長者都敢隨意訓斥,克扣公中分利,這倒也罷了……
可他仗著祖宗的名頭,在外麵胡作非為,打了親王兒子,又打宰相公子。
上次不是惹得禦林軍圍了東府?他還有什麼不敢的!
如今鬨的不可收拾,惹下了抄家滅族的大罪,又有什麼奇怪?
政公該不會是想包庇那個罪人吧?”
“你……”
賈政不善爭吵,被賈敕頂的渾身發抖。
一旁的賈效勸道:“好了好了,如今這個關頭,哪裡還有時間再吵架?還是趕緊抓緊時間定下來吧!
我聽人說,一旦環哥兒被抓回京,就要定罪了!到時候,咱們闔族誰能跑得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
賈敦附和道:“就是,咱不圖你們府上的榮華富貴,也沒受用上什麼山珍海味,金山銀海,總不能讓咱們跟著上菜市口砍頭吧?”
賈政聞言,麵色頹然道:“那你們說,該怎麼辦?”
大廳內登時安靜了下來,眾人彼此看了看,賈代儒乾咳了兩聲,道:“還是趁著朝廷沒發落前,將賈環罷黜族長之位,政公上奏朝廷,以大不孝之罪,清理門戶,將其除爵,逐出族譜。
如此一來,縱然朝廷要發落他,也連累不到咱們賈族身上,豈不妥當了?
至於那侯爵爵位……”
說著,賈代儒眼中閃過一抹豔羨,可惜,他是榮府一脈的遠親,再怎樣都輪不到他……
不過,他也不會白出頭。
隻要辦成了此事,他孫子賈瑞的前程就有了,再者,寧國府裡金山銀海般的錢財,真真是能耀花人眼,彆說全拿,就是能分半份兒留給子孫,他也能放心的閉眼了……
念及此,賈代儒眼神一定,道:“東府的爵位,還是由寧國一脈的嫡脈承襲吧。
不過這一回,卻不能再讓辦事不穩當的小輩們承襲了,我看,就由賈敕來承襲最好。
他是寧國賈演公的嫡孫,承襲寧國爵位,再合適不過。
諸位以為如何?”
“合該如此,合該如此!”
底下眾人紛紛應和。
賈政麵色慘然,雙眼含淚,坐都坐不穩了……
他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隻是看著廳門外。
“環兒,你到底有事否?
你可,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回來啊……
嗯?”
忽地,滿心悲涼的賈政一怔,他以為,他以為自己眼花了。
哆哆嗦嗦的伸手,從袖口中取出帕子,擦了擦眼中的淚水後,再一看……
“啊!!”
賈政驚呼一聲,從椅子上站起,連邁三步,身子搖了搖,激動的哽咽了聲:“環兒……”
……
相比於儀門前廳的紛亂,內宅裡要安靜一些,但卻充滿了啜泣聲。
賈母上院,榮慶堂內,壓抑沉沉,再無前些日子,歡聲不絕,笑語盈堂的喜慶氣氛。
賈母紅著眼圈,木然的坐在高頭軟榻上,賈寶玉垂著頭,坐在她身旁。
一旁處,王夫人和邢夫人兩人齊齊坐著,都麵無表情。
另一側,薛姨媽滿麵愁容……
再下方,姊妹們坐在一起,一個個都紅著眼,林黛玉手中的繡帕都濕透了,卻還是抹不儘淚。
她們都是內宅婦人或是姑娘,若是內宅的事,她們還有手段去處置處置,可是事涉朝廷,又是那樣驚駭的事,她們又能有什麼辦法?
不是沒有尋過人,無論是鎮國公府還是奮武侯府還有武威侯府,她們都派人去打聽了。
可是人家隻說沒事,讓她們彆急,到底怎麼回事,卻又說不清。
這如何讓人放心?
這邊,卻是闔族都在鬨騰,一個個大禍臨頭的模樣。
宮裡的明珠公主贏杏兒隻是派人出來,讓家裡人稍安勿躁,不會有大事。
可這種說法,卻讓人心更加擔憂。
至於鳳藻宮賈元春那裡,賈家的人已經進不去了,宮人的說法是,娘娘快到了產期,不得見宮外命婦……
如此一來,她們這些婦人的手段耗儘,隻能乾等著流淚。
徒悲傷。
王熙鳳強擠出笑臉,對賈母道:“老祖宗,快彆難過了。鎮國公、武威侯夫人她們都說了無事,宮裡的公主也這般說,可見是真沒事的。也不知外麵那些人都從哪裡聽說的,就急忙忙跑來傳話,還不知安的什麼心!咱們這會兒子白掉眼淚,等環兄弟回來後,豈不成了笑話?”
賈母聞言,麵色剛好一些,還沒開口,就聽王夫人淡淡的道:“鳳丫頭,你說說看,你舅舅安的什麼心?”
王熙鳳聞言,麵色一變,怔怔的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麵色平靜,手中轉著佛珠,如菩薩一般,靜靜的看著王熙鳳,再道:“說說看,你舅舅,到底安的什麼心?”
王熙鳳麵色漲紅,有些倉惶狼狽,賠笑道:“太太,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舅舅他……”
前段日子一展雌風,落落大方伶牙俐齒博得滿堂彩的王熙鳳,此刻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了。
她心裡驚駭的看著王夫人,不知她是否又想做什麼……
不止王熙鳳,其餘如賈母、薛姨媽並賈家諸多姊妹們,無不同時側目,看向王夫人。
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王夫人麵色依舊不變,對賈母淡淡的道:“老太太,我兄長隻是傳個話回來,讓家裡早做準備。至於該做什麼,他為了避嫌,並沒有多說。總算不上什麼居心叵測……”
賈母深深的看了眼王夫人,道:“那,依淑清你的意思,家裡該做什麼準備?”
王夫人垂下眼簾,輕聲道:“這種事,媳婦不過一內宅婦人,又有什麼法子?
不過……我聽老爺說,族人們正在商議對策,斷不能因為一個人,牽連的闔族都跟著下大獄,被抄家。
所以,前麵老爺們的意思,想是要罷免賈環的族長,逐出族譜,另擇承爵人。”
“啊!”
忽地,下麵一聲驚呼,眾人看去,卻見林黛玉滿是淚痕的俏臉煞白,一雙紅腫的眼睛睜大,看著王夫人,身子搖了搖,往一邊倒去。
“顰兒!”
“林妹妹!”
眾人驚慌,忙起身相看。
好在坐在林黛玉一旁的史湘雲見勢不好,先一步上前,才沒讓林黛玉摔倒在地。
“快,快去請太醫!”
賈母滿臉悲戚,看著緊緊閉著眼,人事不省的林黛玉,一迭聲的吩咐道。
王熙鳳忙命人去請,好在因為公孫羽進宮之故,隆正帝打發了兩個太醫一直守在賈府,並不費事。
隻是,看著滿堂的悲戚哀傷的氣氛,賈母終究忍不住,哭出聲來……
就在這時,一道遙遙的聲音,仿佛是從天際邊傳來一般,在悲切滿堂的榮慶堂內,忽然炸響:
“三爺回府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