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金陵。
紫金山腳,玄武湖畔。
甄府,萱瑞堂。
濃濃的藥香味,彌漫在屋子內。
但即使如此,卻也壓不住那股……老人將朽的氣息。
江南甄家,人丁廣茂,尋常百姓之家,四代同堂已是福氣。
但甄府太老夫人,年逾百齡,乃真正的國朝人瑞。
自其而下,第六代都已經有了……
滿屋子的光鮮婦人守在裡間的碧莎櫥內,愁容難展的看著軟榻上昏睡著的奉聖夫人孫氏。
人雖多,屋內卻連個打哈欠的聲音都沒有。
隻是靜靜的候著……
倒是正間瑞萱堂內,一群甄府爺們兒們,長籲短歎者眾。
甄府如今當家的老爺名喚甄應嘉,官居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為太上皇布置於江南,偵知士林的耳目心腹。
甄應嘉乃是奉聖夫人之孫,上一輩的男丁,也就是奉聖夫人的子輩,皆已作古了。
不過,甄應嘉雖是甄府當家人,卻是賈政一流的人物。
好清談經義,善作詩詞。
對於俗務,並不怎麼擅長。
一應具體外務,多由侄兒甄頫代勞。
但是如今,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麵對數十年來,未有之變。
因為,原本以為,可以再活幾十年的太上皇,突然駕崩了……
之前有太上皇在一日,有他護著,甄家就是當之無愧的江南第一家。
不管甄家如何,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之位,都由甄家世襲罔替。
雖然官品不高,但就是總督巡撫節度使之流,也從不敢輕忽這個位置。
因為這個位置可以保本上奏,直達天聽。
若是在奏折裡說一句壞話,以太上皇對甄家的聖眷,那麼一言而黜總督,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因此,甄家在江南活的滋潤無比。
但是如今,太上皇,駕崩了……
“唉!”
甄應嘉一聲長歎,化不開的哀愁。
太上皇駕崩的消息傳來後,奉聖夫人當時就昏了過去。
這一倒,就再沒起來過。
一日裡,倒有大半日都是在昏睡中。
駐在府上的太醫說,這次,怕是真要危險了。
畢竟已經是逾百歲期頤之年的老人……
太上皇駕崩,奉聖夫人若是再有個長短,江南甄家,必然根基震蕩。
很明顯,這兩日,收到的批折,朱筆禦批的言辭,已經漸顯淩厲……
這是前所未有過的。
即使甄應嘉少理俗務,可是一時間,也感受到了狂風暴雨將至。
肅殺之氣,唬人心魄。
再看看甄家這一屋子的男人……
除了甄頫眉頭緊皺,麵色鐵青外,其他的人,甚至多還沒反應過來。
有的在裝著心憂太夫人的病,有的,怕是還在惦念秦淮河上的花船……
這幾十年,甄家太順了,順的……怕是比天家還要順。
皇家那些王爺們,雖然頂著一個王爵,可是行動處都有宗人府看著,上麵還有太上皇拘著,在神京城裡,不敢有什麼大岔子。
可是甄家……
在江南,哪怕是甄府的一個管家下人,都能和金陵知府平等說話。
更何況他們這些主子?
被人捧了幾十年,慣了幾十年,就慣出來這麼一群廢人……
“哎……”
甄應嘉再歎一聲,擺擺手,道:“都散了吧,都守在這裡也無用,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聽他這麼一說,滿屋子人如釋重負,麵上卻還要假惺惺的客氣幾句,還說要去雞鳴寺,為奉聖夫人祈福……
等人都走光後,甄頫看著愁眉不展的甄應嘉,道:“老爺也莫要太過擔憂,太夫人定然無恙。京裡的那位……總要存幾分體麵。”
甄應嘉搖搖頭,眉頭緊皺,看著甄頫,猶豫了下,道:“頫哥兒,都中……傳的那個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甄頫聞言麵色微變,眼睛閃爍了下,看著甄應嘉道:“隻怕……空穴不來風。”
甄應嘉聞言,臉色難看之極,咬牙道:“他怎麼敢!!”
甄頫歎息一聲,道:“老爺,怕是那位,也是被逼無法。若是太上皇功成出關,那位,就要做一輩子泥塑菩薩了……”
“混賬話!”
甄應嘉厲喝一聲,道:“被逼無法,就可以弑君弑父嗎?”
“老爺,慎言哪!”
甄頫聽甄應嘉竟直接將這話喊出聲,臉色都唬青了,忙跪下哀求道。
甄應嘉見他這般,一時間也心灰意冷了,搖頭哀歎一聲,道:“你起來吧。”
甄頫起身後,猶豫了下,還是道:“老爺,如今最大的難事,卻不是這個,而是……”
“是什麼?”
甄應嘉皺眉問道。
甄頫麵色艱難,道:“是咱們府上的虧空……”
“什麼?”
甄應嘉有些茫然的問道。
甄頫心中苦笑一聲,道:“老爺,自貞元二十八年起,至五十一年,太上皇六次南巡,其中咱們甄家就接駕四次。
每一次,銀子淌海水一般的花出去……”
甄應嘉不解道:“這是太上皇所花費,和咱們甄家什麼相乾?”
甄頫無奈道:“太上皇乃聖君,又如何會花費國孥遊玩?
這些銀子……都,都算在咱們甄家頭上了。畢竟,是當初咱們自己請旨,請求承接迎奉太上皇的美差。
然後,又從戶部國庫裡支銀……
太上皇在時,自然沒人敢提這個。
可是如今……”
想起那筆天文數字,甄頫真真想死的心都有了。
幾百萬兩啊!
甄應嘉更是麵色慘白,看著甄頫道:“可是,可是戶部來人催賬了?”
甄頫搖頭道:“這還沒有,畢竟,太夫人還在。
可是前兒個,侄兒去應天府處理些事,聽那賈雨村道,戶部追繳虧空的人,已經到了金陵。
好幾個致仕多年的大員都被約談,令其限期償還虧空。
任憑那些老官兒怎麼求情,卻是半點情麵都不留……
若非咱家太夫人正在養病,家裡不接外客。
怕是早就有人求上門來了……”
甄應嘉聞言,怔怔的坐在那裡,心裡冷涼如雪。
禍不單行。
“老爺,老太太醒了,叫您和二爺進去……”
奉聖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梓雪匆匆出來說道。
甄應嘉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忙和甄頫兩人急步進了東暖閣。
“老太太!”
兩人進了碧莎櫥後,跪倒在軟榻邊,看著惺忪睜著眼的奉聖夫人孫氏,喚了聲。
孫氏聞聲,一張布滿老年斑的臉,緩緩轉了過來,看向甄應嘉二人,似乎還辨認了一下,而後虛弱道:“今兒,是什麼日子?”
甄應嘉聞言,心中慘然。
太夫人,真的不行了……
他強笑道:“老祖宗,今兒是六月初五。”
“哦……”
孫氏應了聲,眼睛眯著,道:“六月啊……”
甄應嘉賠笑道:“正是,老太太好生休養身子,趕明兒好了,和寶玉一起去賞荷花兒。如今玄武湖觀音池子裡的荷花,開的正盛呢!”
說著,還看向一直守著奉聖夫人的甄寶玉,道:“寶玉,給老太太背那首六月荷花的詩。”
甄寶玉應了聲後,背道:“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
“嗬嗬,好,好啊……”
到底是最疼愛的重孫,即使人似乎已經有些迷糊了,奉聖夫人還是誇獎了句。
不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孫氏的眼睛在屋裡輕輕的掃了一圈。
目光似乎沒甚焦點,但最後,卻落在了一道身影上。
“玉嬛?”
她喃喃的道了聲。
……
相比於南邊金陵甄家的肅風煞雨,北邊賈家的情況就好的太多了。
賈母因為昨夜想了一宿十三將的問題,熬著沒能入眠,今日得了賈環的準信兒後,才鬆了口氣,睡下了。
一應請安定省都免了。
姊妹們多在園子裡,或讀書寫字,或處理事務。
大都不是閒人,連賈迎春,近來都忙著她那個小小織造局的差事。
如今,竟也做的有滋有味。
賈惜春管的那個樂台班子,尋來的一群小女孩子,如今也能唱的有模有樣了。
各人有各人的忙碌,有事做,就不會生非。
但還有兩個人,是閒人,所以,就生出了一些“是非”來。
東路院,分小院。
這裡本是賈赦所住的東路大院,後來分隔成兩套,大的歸賈璉和王熙鳳,小的,則歸趙姨娘。
從明珠公主府回來後,賈環來給賈政和趙姨娘兩人請安。
之前從榮慶堂出來時,他們還沒起床,賈環才直接去了公主府。
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點奇怪。
賈環進來行完禮後,往日裡見到他就習慣性的罵兩句的趙姨娘,也不罵他了。
慣會“裝腔作勢”的賈政,也沒有再裝腔作勢了。
看賈環的目光,甚至還有閃躲。
一張老臉,竟有些發紅……
賈環壓著眉頭,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將兩人看的都極不自在。
賈政居然掩麵喝茶……
見此,趙姨娘勃然大怒:“蛆心的孽障,沒孝心的種子,賊眉鼠眼的看什麼?”
賈環奇道:“娘,您二位這……看起來不大對啊!”
趙姨娘聞言,臉一紅,強撐到:“什……什麼不對?”
賈環懷疑道:“怎麼感覺,您兩人,似乎乾了什麼勾當……”
“噗!”
見賈政一口茶噴出,差點沒嗆死,趙姨娘忙服侍好後,從椅子上跳下來,抓起雞毛撣子就殺了過來!
賈環哈哈笑著挨了兩下,還是賈政喊住了趙姨娘。
到底是男人,猶豫了下,還是開口道:“這件事……本就該早點告訴你。
是這樣的,你娘……你娘她有喜了……”
“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