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三章 走火入魔(1 / 1)

西北,哈密衛大營,帥帳。

秦梁黑臉隱隱發白,腦海中轟隆作響,不斷的重複著那兩個字:

報仇!

報仇!

報仇!!

他們要,報仇!

這兩個字,必是用無數的人頭和鮮血寫出來的。

也必會讓無數的家族,為之破滅……

而站在他對麵的李先,眼睛內,竟然依舊平靜無波,沒有一絲起伏。

這一幕,卻讓秦梁心中愈寒。

不過,他畢竟是手握二十萬雄兵的大將,儘快壓製住心中的震蕩,秦梁看著李先,有些艱難道:“李叔,你們想……怎麼報仇?莫非你們想……”

無論如何,秦梁都說不出“刺殺太上皇”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李先看到秦梁這幅神色,獨存的一隻眼,微微變寒。

他道:“秦梁,你說說看,這大秦,是何人的大秦?”

秦梁聞言,麵色一變,道:“自然是秦人的大秦。”

李先再道:“那這大秦的天下,又從何而來?”

秦梁道:“是太祖高皇帝,與榮寧二公,抵定的天下。太上皇和先榮國,拓展疆域至斯。”

李先冷笑了聲,道:“太祖高皇帝,的確雄才大略。可是他打下黑遼後,就死在了女真妖後的床上了。

至於太上皇,更是一個笑話。

若沒有榮寧二公,他怕是早就被贏家那些蠢貨給害死。

是榮寧二公,替他掃平了障礙,扶持著他,一步步走過艱難,登上帝位。

更帶他入軍中,替他立威名。”

秦梁點點頭,道:“李叔說的沒錯,太上皇禦筆,‘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的聯對,如今還掛在賈家宗祠門前。

太上皇在位時,也曾每每言及二公扶邦定鼎之殊勳。”

李先聞言,眼神再冷三分,寒聲道:“這正是贏玄的虛偽!

榮寧二公為國戰歿後,國公爺接過黑雲旗,繼續為國朝出征。

國公爺為贏秦南征北戰,浴血奮戰二十年,幾度險死還生。

贏玄好大喜功,卻從不肯承認他不如國公爺。

為了壓製國公爺,贏玄奪了國公爺的軍權,又將五城兵馬司交給國公爺,以為羞辱。

結果呢?

贏玄親征外蒙失利,二十萬大軍被困紮薩克圖!

是國公爺,不記前仇,親調一萬五城兵馬,率領我等黑雲十三將,千裡奔襲,狂飆突進,端了紮薩克圖的汗帳,橫掃漠北蒙古,才一舉擊潰了外蒙三部,成全了他贏玄的無上威名。

可贏玄回來後,卻又忌憚國公爺統兵之能,連五城兵馬司都不許國公爺帶了,讓國公爺當文臣!

嗬嗬,文臣!!

國公爺可曾說一個不字?

之後,贏玄還不服,又不顧國公爺勸阻,親征吐蕃大雪山。

結果,大秦為此陷落整整八萬大軍,他自己也差點被雪山大輪寺法王斃殺!

還是國公爺,不帶一兵一卒,隻帶我黑雲十三將,日夜奔行八百裡,冬夜強上大雪山,三招敗服大輪法王,這才帶回了贏玄。

他贏玄事後,明麵上褒獎國公爺,可在上書房內,竟指責國公爺無旨意擅自行動,還沒有殺了那大輪法王,哈!

國公爺不得不跟他低頭請罪……

國公爺何等英才,即使做文官,一樣使得百官拜服。

為了大秦的萬世之基,他不顧贏玄的忌憚,上書廢了那荒唐太子。

結果,被贏玄百般辱罵,隻能賦閒在家……

最終,厄羅斯三十萬哥薩克鐵騎南侵,舉國惶恐,無人敢擔當時,又是國公爺站了出來,領大軍出征。

結果……

嗬嗬,哈哈哈!

好一個已後兒孫承福德,好一個至今黎庶念榮寧!

就是這等福德嗎?”

秦梁聞言,麵色隱隱有些難看,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因為李先說的這些,他都知道……

而對先榮國賈代善而言,也確實不公。

可是秦梁卻也理解太上皇,作為一個皇帝,太上皇不得不這麼做……

先榮國太完美了,完美的不似人臣。

偏又那麼耿直忠誠,不為自己留一絲餘地,也沒給太上皇留下餘地……

滿朝皆讚榮國賢,文武儘揚榮國功!

先榮國為何不明白,人臣,不能沒有缺點,不能沒有把柄,更不能強過帝王啊!

腦海中浮現起那道英武而不失儒雅,不論何時都能讓人如沐春風,視之如古之君子,甘心拜服的身影,秦梁眼中閃過一抹痛苦的追憶,那是何等的風姿啊……

歎息一聲後,秦梁看向滿身煞氣的李先,誠聲勸道:“李叔,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如今,國公爺的親孫,與皇家親密無間,恩寵聖眷當朝第一。

年不過十五,已經是國朝一等侯,著配紫金鬥牛公服,武勳排班站位最首。

您又何苦……”

沒等秦梁說完,李先就忽然哈哈大笑出聲。

並且,一發不可收拾,直笑的眼淚都從獨眼中流了出來……

秦梁見之,眼睛微眯。

笑了良久後,李先才緩緩作罷,聲音卻似泣一般,大聲道:“這必是國公爺在天之靈,難以瞑目,才托夢調理出這麼一個孫兒。

他知道,他曾經犯下的忌諱,才讓少主,不重蹈他的覆轍。

他知道,少主越表現的粗鄙無禮,越讓百官厭惡,越依靠親近皇家,才越安全……

國公爺啊,您果然英靈未散哪……”

看著李先淚如雨下,秦梁有些不解的問道:“李叔,這……這不挺好嗎?”

“挺……好?”

即使在流淚中,眼神也始終保持平靜無波的李先,在聽聞這兩個字後,眼神陡然淩厲的讓秦梁都忍不住眯眼避讓……

李先寒聲道:“秦梁,你拍著胸口問問你自己的良心,若沒有國公爺,能有你秦家今日之勢嗎?

你爹秦漢因征戰西北落下了一身傷病,早早臥病在床,將你托付給了國公爺教導。

多少人覬覦你武威秦家的地盤,勸國公爺不要管你,國公爺都置之不理,親自把你帶在身邊悉心教導。

你爹病逝後,軍中不知多少人圖謀這武威黃沙軍團的位置,國公爺念在你爹當年鞍前馬後忠心耿耿的份上,力排眾議,扶你上位,更痛斥了軍中欺你年幼的老將。

你為了自保,前三十年對賈家不聞不問,我不怪你。

直到虛偽之極的贏玄出麵,開始善待毫無威脅的賈環,你才開始露麵保他,我也可以理解……

可你於心何忍,竟說出這‘挺好’二字?”

秦梁整個人都懵了,不解道:“李叔,我何曾敢忘記國公大恩?隻是……我實在不解李叔你此言何意啊!”

李先激動的臉上的疤痕都顫抖起來,指著秦梁厲聲斥道:“少主身為國公親孫,何等貴重!比贏玄那群烏龜王八子孫強一百倍,一萬倍!

可是,他卻隻能靠裝瘋賣傻扮粗鄙,來討好贏秦皇家而苟活。

每每思此,吾等無不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自問死後,也無顏麵再見國公爺和王古人大哥他們……

而你……你秦家飽受國公大恩,怎麼就有顏麵,說出這‘挺好’二字?”

麵對李先激動不已的斥責,秦梁真真是百口莫辯。

他滿心的無語……

你們搞那麼大的事,難道就沒仔細調查過賈環的底細嗎?

他那是裝的嗎?!

秦梁有些頭疼道:“李叔,您先彆激動,您可能不知道,環哥兒這個情況,有些特殊……

他是庶子出身,八歲的時候,就出了府習武,沒受過很好的教誨,後來才……”

“你不用說了,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是,少主的確沒被賈府的人好生教過,但是,他絕不是沒人教導!!”

李先斬釘截鐵道。

秦梁疑惑問道:“李叔,您的意思是……”

李先冷笑道:“你忘了,是誰將少主教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秦梁聞言麵色一變,道:“您是說……國公爺?”

李先哼了聲,傲然道:“正是!正是驚才豔豔的國公爺之英靈不散,才教誨出了少主這樣的天縱奇才!

秦家小子,你還敢說,少主沒有名師教誨嗎?

有國公爺的教誨,少主縱然不能超過先人,隻要有三分之一,不,隻要有十分之一,他也是當代第一流的人傑!”

李先目光中,存在的,是對先榮國賈代善近乎信仰般的狂熱信任。

他堅信,既然賈環師從賈代善,那麼就一定也是一個允文允武的一流天才!

至於如今的表現,不過都是糊弄贏秦皇家的罷了……

這讓秦梁有些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好了。

按李先的說法,也對……

既然賈環是先榮國顯靈教誨出的子孫,哪怕隻學到了十分之一,也不會如此……

隻是,他是實實在在探過賈環的底的。

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賈環是那樣一個深藏不露的文武全才……

見秦梁依舊不信,李先再冷笑一聲,獨眼盯著秦梁,道:“我知道你不信,若非偶然機會,我得到了一首少主做的詞,我也不敢信,少主竟會隱藏的那麼好……”

“環哥兒……環哥兒做的詞?”

秦梁差點沒把下巴驚掉。

《百家姓》都背不齊的人,還會做詞?

李先冷冷的看了秦梁一眼後,道:“你秦家也算半個書香門第,你自幼也愛習文,那你來聽聽,少主的這闕詞如何!”

說罷,語氣沉重的一字一句念道:“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秦梁聞言,這個在沙場上殺進殺出,視生死如無物的征西大將軍,徹底愣住了。

這是賈環做的詞?

這不扯淡嗎?

秦梁還想聽,可李先卻不念了,隻是用獨眼死死的看著秦梁。

見他毫無所覺後,李先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他有些自嘲的一笑,道:“少主以詞言事,倒也沒錯……”

垂下眼簾後,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驚人!

秦梁真的很摸不著頭腦,這分明是一首閨閣女子幽怨詞,且隻有四句,他怎麼就……

秦梁道:“李叔,您確定,這是環哥兒做的?”

李先抬起眼簾,獨眼冷冷的看了秦梁一眼後,道:“雖然我隻得了四句,但確定這是少主所做……

秦梁,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難道你讀不出這兩句詞中的苦楚嗎?

當時的少主何等艱難,為了籌措從武之資,他被趕到城南小莊子上,與卑賤人一起生活,賺銀子。

那個時候,無數受過國公爺大恩的榮國舊部,竟無一人相助。

卻道故人心易變……

你難道就讀不出這其中的無奈和辛酸嗎?

隻可惜,少主當時並不知我等忠誠家將的存在。

否則,他定不會發出這等感慨。

不是所有的故人,都容易變心……”

秦梁聞言,麵色一變,可再琢磨了下,還是覺得牽強。

隻是他卻不好再說什麼了。

他算是徹底看明白了,李先等人明顯在將賈環當做幼主對待,而且還是飽經苦難風霜的幼主……

在他們心裡,賈環做的一切都是忍辱負重,過的那是水深火熱,艱難無比……

即使他打了親王世子又打宰相公子,即使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大冬天裡吃青菜,倚紅偎翠,小老婆納了一房又一房,那也隻是做給彆人看,其實他心裡很苦的……

而賈環搗鼓出水泥後,那麼多榮國舊部,不管需要不需要,都一千兩一千兩的往賈環那裡送銀子。

連生計艱難困頓的韓德功,都送去了一千兩,而韓德功不得不帶著韓大等三個兒子,年三十前鑽進秦嶺裡打野味兒過年……

這些都被李先下意識的忽略不計了,或許在他看來,這隻是微不足道的本分。

沒有將賈環當祖宗一樣供起來,就是榮國舊部的忘恩負義……

秦梁覺得,不能再在這方麵和李先探討下去,這些人,已經有些走火入魔了。

對,就是走火入魔!

他們想要報仇,他們想要找一個新旗幟,所以,無論賈環的真實情況是怎樣的,都不重要。

他們堅信,賈環就是他們臆想的那樣艱難痛苦……

念及此,秦梁果斷放棄了解釋的意圖,承認錯誤道:“李叔,您說的對,我之前對賈家的關照少了,都是我的不對,請您諒解。”

李先聞言,看了秦梁一眼,道:“我說過,我們不怪你。少主寬宏大量,他不怪你,我們也不怪。”

秦梁又想起寧至之事,麵色微微肅重了些,猶豫了下,道:“李叔,那鐵網山之變,寧至……是怎麼回事?

環哥兒不得不親手殺了他,這件事,也讓環哥兒傷透了心。

犬子寫過好幾封信給我,說環哥兒和他們喝酒時,談起寧至,幾番落淚……

你們這樣做……”

麵對自幼便極為尊重的人,秦梁還是說不出指責的話。

李先聞言,麵色微變,而後緩緩搖搖頭,沉聲道:“這些,都是寧至自願的。

為了回報國公爺大恩,為了給國公爺報仇,他無怨無悔!”

秦梁聞言,麵色又肅穆了幾分,道:“李叔,你們這樣做,若是環哥兒知道,必然會很痛苦!

他很尊重,也很親近我們,環哥兒最重情義……”

李先有些奇怪的看著秦梁,道:“你怎麼知道少主不知道的?

若沒有少主的名義,我們不過國公爺的家將,又如何說的動寧至?”

“轟!”

強撐了半天的秦梁,聽聞此言後,直覺得腦中一道驚雷炸響,魁梧的身子險些沒站穩,連連倒退兩步後,麵色駭然失色道:“你說什麼?”

……

神京,都中。

慈寧宮的事,終究還是不了了之。

隆正帝以“進攻”取代防守,最終以不帶走贏朗為退讓,暫時平息了皇太後的折騰。

但誰都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息……

屠儘國舅府後,天家這一對母子間,再無半分情分可言。

不過,即使隻是取得暫時的平息,也已經足夠了。

從當夜起,皇城內開始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殘酷清洗。

賈環也不知朱正傑那王八羔子是怎麼查的,不過是一壺茶,怎麼會牽扯到這麼多人。

整整六千宮人,六千!!

一牽扯就是一片,一牽扯就是一片……

宮裡的宮人幾乎清空了一半。

而且論罪,皆斬!

不過,在賈環的強烈要求下,涉及禦書房下毒案的六千宮人,除了尚宮局的那幾個直接當事人外,其餘的都沒死。

太監發配皇陵,而宮女,則全部流放西域。

為了此事,賈環又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隆正帝甚至還想讓蘇培盛找來一身女裝,讓賈環換上,以嘲笑他的婦人之仁……

賈環怕個球,揚言隻要彆亂殺人,穿就穿!

結果倒是隆正帝被他的不要臉給鎮住了,饒是今天在慈寧宮裡氣的半死,可還是忍不住笑罵出聲,讓賈環速滾。

賈環無所謂,保下那六千條性命就好……

其實若都是太監,他說不定也就無所謂了。

可還有那麼多漂亮的宮女,就這樣白白殺了,著實不落忍……

大清洗整整持續了三天,直到賈環視野裡的熟麵孔幾乎一個不剩後,宮裡才漸漸消停下來。

不過,董明月、卿眉意她們費儘力氣,往宮裡安插了的人手,如今估計也沒剩幾個了。

天知道她們會氣成什麼樣……

賈家的青隼如此,其他勢力的眼線,多半也好不了。

如此一來,隆正帝算是基本上肅清了宮廷。

也讓這座皇城,徹底掌握在他的手裡。

到第四天的時候,禦林軍副統領嶽鐘琪再次接掌宮廷防衛,掛著大統領名銜兒的賈環,才終於被允許回家了……

出了安福門後,賈環回頭看了看巍峨高聳的皇城,心裡輕輕一歎。

但願自此風波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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