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王釗此言,可謂打到了七寸上。
倒不是說怕駐軍造反,他們造反個屁,隻要嘉峪關鎖閉,一粒糧食不往外運,他們連飯都吃不飽。
準葛爾部之前的確擁有一批會種地的漢民,替他們耕田。
可仗打到這個地步,準葛爾蒙古都快死絕了,賈環不覺得,那些漢民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大軍完全沒有自給自足的可能性。
除非有以數十萬計的內陸百姓移民疆外,開墾土地種糧,才有如此可能。
因此,真正的難處,在於移民。
如果沒有辦法大量移民西域,那麼大秦,就永遠無法真正的在西域站住腳。
如果西域大地上,沒有我大秦的百姓,那又如何能稱得上是我大秦的疆土呢?
可是這個時代的百姓,大都是寧肯在大秦內陸要飯,也不願背井離鄉的去西域吃沙子的。
當初朝廷為了讓移民移民蒙古和黑遼,許下不知多少優厚的條件,分地分糧分種子分牲口,什麼都分,然而原意去的人卻寥寥無幾。
百姓對未知之地,總是充滿恐怖。
隻想一想,冬日裡那厚達十尺的積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吐口唾沫在空中都能凍住,人們就不寒而栗……
這樣的地方,不是蠻荒又是什麼?
死在那兒都沒人知道……
所以,想要移民塞外的難度,太大,太大。
儘管可以將各地的囚犯都壓解到邊境戍邊務農,可效果並不好。
邊疆地域都太廣太疏闊了,就算把全國牢房裡的囚犯都移過去,又能有幾人?
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就算朝廷能打跑厄羅斯,卻依舊收不回西域,平白給準葛爾做嫁衣。
而且,王釗所言的最後一點,在賈環看來,並不算什麼,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在當朝大臣,甚至是在隆正帝眼裡,卻是十分有分量的。
西域太遠,又太大。
如果真的讓單獨一個軍團在那裡站穩了腳,有兵有糧有地盤,若他們真的生出了不測之心,那麼,將會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危害性甚至比準葛爾蒙古還要大!
這是文臣們比較統一的觀點。
可武臣們也不是隨意拿捏的,因為賈環說的也有道理,西域自古便是華夏故土……
就算不提這點,可強漢能做到的事,盛唐能做到的事,怎麼到了我大秦,反而做不到了?
這是什麼道理?
我大秦武力冠絕千古,難道還比不得古人?
朝堂上的武勳將官們,人數上雖然遠遜於文臣,可嗓門絕對不比他們低。
吵起架來,絲毫不落下風。
不過,有趣的是,一直吵鬨的,都是一些並不能做方麵決定的人。
真正的大佬,比如說輔政大臣,兩閣閣老們,卻一個都沒有發言。
這件事的乾係,遠沒有表麵上那麼簡單。
方方麵麵的牽扯很多,也很大。
忠順王一脈絕對不想讓隆正帝在位時收取如此大的功績,這對他們而言,幾乎等同於滅頂之災。
而武勳一脈,態度也有些微妙……
因為一旦再開戰,統兵入西域作戰的,顯然還是黃沙軍團。
然而武威侯秦梁的威名,已經夠盛了。
去歲冬季,一戰殲滅準葛爾部二十萬大軍,讓秦梁的風頭,在武勳將門中,一時無兩。
而且在太上皇心中的聖眷,秦梁也不輸於任何人。
陷陣七萬老秦悍卒殞命,這若是放在彆人身上,滿門超斬的罪名都夠了。
可是秦梁卻輕輕鬆鬆的過去了……
若是再讓他獲取收複萬裡西域的大功,那……
活著的時候,他就是當朝第一國公。
死後,還會被追封為王。
這一點,卻是連牛繼宗、溫嚴正等人都無法坦然接受的。
人非聖賢,又豈能沒有私心?
所以,爭吵了一早晨,也沒爭吵出個名堂來。
到了午時散朝時,依舊是一地雞毛。
不過,等散朝後,三三兩兩的大臣們都出宮後,賈環卻一直沒動。
還讓招呼他一起離去的牛繼宗等人,先走一步……
待大臣們都離去後,蘇培盛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笑道:“寧侯,陛下有請。”
賈環點點頭,與蘇培盛一起朝禦書房走去。
“蘇公公,陛下近來心情如何?”
路上,賈環不動聲色的問道。
蘇培盛歎息了聲,道:“難啊……朝廷上下都要銀子,可國庫裡的銀子眼見就要見底兒了。
夏稅至少還要再過一個月才能收上來,陛下真是……愁的頭發都白了許多。
奴婢看的真是心疼……
寧侯,不是奴婢替皇帝主子說好話。
您是明眼人,您瞧瞧,陛下禦宇海內已經將近二十年了,他何曾給自己起過一座園子,又何嘗出過神京百裡散心?
陛下每日裡批閱奏折,都要到三更天,奴婢讓禦膳房裡給他做頓好一點的夜宵,陛下都要訓斥奴婢奢靡無度,讓奴婢想想,災省的百姓在如何度日……
寧侯,陛下心裡,想的全是大秦的百姓哪!”
賈環知道,蘇培盛的話裡雖然用了些語言技巧,修飾了番。
但他說的確實是實情。
隆正帝性子焦躁,城府深沉,喜怒不定,刻薄寡恩……
這些都是公認的。
但是,他卻看似艱險,實則安穩如山的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
緣何?
就因為他確實是一名心懷天下萬民的好皇帝。
他勤儉,他勤政,他心中關愛百姓。
作為一個帝王,有這三個品質,大秦的江山在他手裡,就絕不會亂。
隻是他的性子,著實太急迫了些。
對一個皇帝來說,這又是一個比較致命的缺點……
這大概就是太上皇始終按著他,磨礪他的原因。
太上皇想讓他的繼承人,和他一樣的完美……
如果能將隆正帝身上的躁戾給磨去,那麼,隆正帝將會是守成帝王裡的千古一帝!
隻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隆正帝被磨了二十年,卻依舊沒被磨平棱角。
他是一個堅韌的人,也是一個執著固執甚至是偏執的人……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人無完人罷。
轉眼到了紫宸書房,有兩個小黃門守在門外,見賈環與蘇培盛走來,行禮罷,對蘇培盛道:“老祖宗,皇上口諭,待賈環來後,直接入內即可,不必再請旨。”
蘇培盛轉頭對賈環感慨道:“寧侯啊,這是再沒有的聖眷了……”
“老蘇你夠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賈環覷著眼,毫不留情麵的揭穿道。
蘇培盛聞言,立馬躬身賠笑道:“哎喲,寧侯誒!瞧您說的,奴婢能有什麼奸盜,不過是想讓寧侯,多幫陛下出把力氣罷了,如果說這也算是私心,奴婢認了。”
賈環聞言,瞥了他一眼,看著這個老太監快要全白的頭發,以及臉上近年來快速浮現的皺紋,他也有些感慨,拍了拍蘇培盛的肩膀,道:“老蘇,把心放寬一點。
這大秦的天下是陛下的,也是萬民和我們勳貴的。
我們不會,也絕不允許,大秦有任何閃失……
你看你,才幾年的功夫,都老成這樣了。
我都沒成親,還等著你隨份子呢,你可彆早早的就掛掉了,我找誰要份子錢去?”
蘇培盛聞言,感動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哽咽道:“老奴……老奴給寧侯磕頭了……”
說著,就要拜下。
賈環趕緊攔住,笑罵道:“老貨,你這是看我不順眼,給我上眼藥呢?
你堂堂大明宮太監總管,給我下跪,你這不是害我嗎?”
蘇培盛一拍腦門兒,自責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沒想到這頭兒,寧侯見諒,寧侯見諒……”
“在外麵磨嘰什麼呢,還不滾進來!”
兩人還要再嘀咕一會兒,隆正帝在裡麵卻等的不耐煩了,怒喝一聲。
賈環見蘇培盛嚇了一跳,嘿嘿笑道:“沒事,陛下發火說明事情不大,若真事大,他就記在心裡,後麵算賬了……不過不能再耽擱了,快進快進……”
說著,在蘇培盛哭笑不得的神色中,二人進了紫宸書房。
外間沒人,兩人徑直去了裡間。
不過進屋後,賈環卻微微一怔……
“看什麼?沒見過你十三爺麼?”
見賈環進來後,看著左下首座位上的人發愣時,隆正帝冷哼一聲,斥道。
賈環嘿嘿一樂,對麵帶淺淺笑意看著他的太上皇十三皇子贏祥拱手一禮,道:“賈環見過鎮國將軍!”
儘管一旁的隆正帝聽聞“鎮國將軍”四個字時,眉毛又豎了起來,贏祥卻不在意的嗬嗬笑道:“怪道太上皇評你是個莽三郎,與我的莽十三倒有異曲同工之處。
隻是,到底還是你更混一些。
哪有在禦前先給臣子請安的道理?
也就是陛下仁厚,寵你如此。
可到底還是不能太過失禮……”
贏祥如同一個長者一般,對賈環教導道。
這種感覺讓賈環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忙給隆正帝請安,賠笑道:“陛下,這可不願臣不知禮,臣素來是最知禮的。方才是陛下讓臣先給鎮國將軍見禮,臣才會如此做。
陛下您要明察啊!”
一旁的贏祥,看著賈環嘻皮笑臉的和隆正帝打諢,有些嘖嘖出奇。
他這個四哥,當年還是親王時,彆說滿朝臣子,就是宗室裡的那些晚輩後生,看到他都如同看到一座冰山一般,話都不敢多說,更彆提笑了。
如今倒是奇了,還真有不怕的。
不過看樣子,他又不是狂悖猖獗,不把皇帝放在眼中之人。
嗬嗬,還真有人敢親近他四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