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內宅深院的一座套院外,站著滿滿當當的人。
除卻幾個年長的有座椅外,其他人都站在那裡。
天色已然不早,晚霞浮空,夜幕降臨。
雖然院外有帷帳遮攔避風,又有數盆熊熊燃燒著的炭盆烘烤著,可到底是在冬季,眼看又要入夜了,所以氣溫愈發寒冷。
不少身子單薄的姑娘,都開始打起冷戰來……
然而,這卻並不能阻止院外眾人繼續等待下去的心意。
她們人雖冷,心裡卻全是火熱的期盼、祝福還有擔憂……
“老祖宗,要不然,您還是先到前頭天香樓裡歇著吧?
等裡麵有了信兒,我們立刻派人去通知您。
都在這挨了幾個時辰了,彆給您凍壞了。
而且,寶兄弟和林妹妹他們也受不住啊……”
王熙鳳有些不放心的看著賈母,低聲勸道。
賈母聞言,想都沒想就連連搖頭,道:“都到了這個時候,我哪裡能走的開?
就是去了天香樓也坐不住。
不過……你去問問你寶兄弟和林妹妹她們,看看她們去不去那邊?”
王熙鳳聞言,歎息了聲,卻不好多勸,又走到家裡姊妹們站著的地方,低聲問道。
賈寶玉倒是猶豫了下,不過他看其她姊妹們一個個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也不好一個人走,就繼續留了下來。
見勸之不聽,王熙鳳無法,隻好轉過頭去找尤氏,讓她派人多準備些炭盆來。
再找些厚一些的氈布,將外麵圍緊了,紗羅帷帳好看是好看,可擋不住寒風……
……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眾人麵上從最初的喜色和希望之色,漸漸的變成了不安的焦慮和擔憂。
眼看賈母臉色愈發不好,眼神也焦躁的心慌,王熙鳳忙勸道:“老祖宗,您儘放心,再不會有事的。
您忘了,薛妹妹就在裡頭呢,她和白氏一起給公孫姑娘在打下手。
張爺爺不是說了嘛,隻要薛妹妹跟著三弟,就再沒有什麼他們過不去的坎兒了!”
賈母聞言,看了王熙鳳一眼,歎息了聲,道:“但願如你所說……我這心啊,一點都安分不下,就怕……
那可是眼睛,不是旁處啊……”
語氣中,充滿了擔憂。
此言一出,其他人原本就焦急等待的心,也愈發不安了。
若非怕流淚不吉利,林黛玉早就哭起來了。
王熙鳳憐她體弱,特意關照她,使人單獨在她跟前擺放了一銅盆炭火。
又讓尤氏找來賈環穿過的又大又寬厚暖和的野鴨子毛大氅,讓她裹嚴實。
即使這般,身骨偏弱的林黛玉還是凍的臉色發白。
眼神裡滿滿都是霧氣,惹人憐惜。
一旁的賈寶玉看在眼裡,心疼不已,上前兩步,柔聲道:“林妹妹,不如,咱們一起去天香樓裡等著吧?”
此言一出,周圍幾個女孩兒都看向了她,麵色詫異。
林黛玉也是一怔……
自從賈環和她挑明關係後,賈寶玉已經很久沒有主動纏著她了。
今兒這是……
再想到此時此刻,賈環進了藥室內,至今還未出來,莫非他以為……
林黛玉本就聰慧多思之人,想到此處後,眼神一凝,登時冷下臉來,對賈寶玉寒聲道:“不用,我就在這等環兒出來。你自去休息吧……”
其他人看向賈寶玉的眼神也有些不好起來。
若是賈環在外麵的時候,你這般關懷林黛玉,大家也不會多想什麼,隻會歎息你一聲公子忒多情……
可現在賈環正生死不知,你卻來關心他的未婚妻林黛玉……
這是何道理?
看到大家皺起的眉頭和不善的眼神後,賈寶玉也是茫然一怔,不過隨即反應過來後,登時漲紅了臉,急的擺手道:“不是……我,我沒有那個的意思……
我就是看林妹妹快凍毀了,才關心她的,我……”
“寶玉,你過來。”
許是因為賈寶玉的聲量高了些,驚動了附近的賈母,賈母招手將他喊了過去。
賈寶玉麵色難過的走了過去後,賈母握住他的手,關懷道:“寶玉,你凍壞了吧?”
賈寶玉垂著頭,搖了搖,道:“不冷……”
賈母慈愛的拍了拍他的手,道:“嗯,你是個好孩子,這樣冷的天,為了你三弟還堅持守在這裡候著,這份兄友弟恭之心,就不枉老祖宗平日對你的寵愛……
日後啊,你還要繼續如此下去,一輩子都要這般,你記住了嗎?”
賈寶玉聞言,麵色漲紅,點點頭,道:“孫兒記住了,老祖宗,孫兒也想讓三弟的眼睛好起來的……”
賈母笑的和煦,點點頭,慈聲道:“我信,我的寶玉啊,是最心慈不過的哥兒了,和老祖宗一樣心善……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這裡陪老祖宗一起,等你三弟出來吧。
好不好?”
賈寶玉點了點頭,老老實實的站在了賈母身旁……
另一側,薛姨媽不動聲色的看了這對祖孫二人一眼,又望了眼不遠處還板著小臉生氣的林黛玉。
神色一動,眼神微凝……
不過,緊接著,卻又散開了眼神,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好,老太太還在,不要弄巧成拙,這個老太太不是糊塗人……
攸然間,感受到賈母看過來的目光後,薛姨媽忙擠出張笑臉,對賈母點頭一笑,賈母也對她輕輕一笑。
眾人都沒有再說話,在微微寒風中,繼續安靜的等待著……
……
一個時辰後,夜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數十架大燈籠高高掛起,將這座小院兒照的和白日一樣通明。
後頭尤氏指揮著十數個仆婢,抬著滾燙的參片薑湯來為大家驅寒。
參片能補充體力,還能提神,而薑湯則可驅寒。
不過,藥理兒是這個藥理兒,可若是尋常人家又哪裡有這般奢侈。
不說彆的,隻一支二兩重的好參,就要花費數十上百兩銀子。
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家用都花不完……
就是尋常的豪門大戶,都沒有這個底氣這般奢氣。
不過,許是一分錢一分貨的緣故,熱熱的飲下一碗參片薑湯後,眾人凍的慘白的麵色,漸漸又都恢複了紅潤。
似乎,又能堅持許久……
半輪弦月高掛夜空,月光清冷,曾照古人……
飲完參片薑湯後,大夥兒又開始耐心的等候起來。
看樣子,大家都做好了繼續等一宿的準備。
而眾人的目光也不再緊緊的盯著那扇黑門了。
因為看的久了,眼睛酸疼不說,心神也勞損的太過,堅持不到最後。
眾人已經從起初的興奮不寧,到漸漸的焦躁不安,再到現在的緩緩平靜。
雖然依舊期待,依舊祈禱,但卻不再焦躁。
她們相信,賈環一定能成功的複明。
心靜下來後,她們有的人回想起以前的往事,與賈環相處的點點滴滴。
有的人則憧憬起未來,待賈環眼睛複明後,大家在一起,該是怎樣的幸福快樂……
還有的,麵色複雜,時而嘴角擎笑,時而嬌羞無比,時而又咬牙切齒……
然而,就在這時,被眾人關注了無數次也期盼了無數次,卻始終緊緊關閉著的小黑門,忽然,從裡麵打開了……
“吱……呀……”
一道並不大的門響聲,卻如同驚雷一般,將沉浸在各種思緒中的人們炸醒過來。
眾人同時起身,“嘩啦啦”的一片椅子倒退聲。
卻沒人理會,眾人的眼睛都緊緊的盯著門口處走出來的人……
是……薛寶釵和白荷!
賈母帶著眾人連行數步,迎了上去,抓住薛寶釵的手,無比緊張而又激動萬分的看著她,連聲問道:“寶丫頭,如何了,如何了?
你環兄弟呢?
他怎麼樣了?”
薛寶釵的狀態看起來不是很好,氣息有些弱,臉色蒼白,她身邊的白荷亦是如此。
不過,好在,兩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悲色。
薛寶釵對賈母及緊緊盯著她觀看的眾人輕輕一笑,道:“老祖宗,您放心吧,換眼之術相當順利,環兒也很好。
公孫姑娘說,甚至比她預想的還要好。
用不了多久,環兄弟的眼睛就能真的複明了呢!
因為公孫姑娘還要做一些收尾的活計,所以,就先讓……先讓我和白妹妹出來,給大家……報個喜……”
“當真?
哎呀!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誒……寶丫頭,寶丫頭……”
賈母聞言,大喜過望,高聲叫了聲,不過還沒等她叫完好,就見薛寶釵當著眾人的麵,朝後栽倒過去。
幸好白荷一直在她身旁照看著,一把扶住了她,才讓她沒摔在地上。
眾人見之大驚。
“寶丫頭!寶丫頭!
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呀!
你不要嚇娘啊……”
薛姨媽唬的臉色發白,上前一步,從氣息也不怎麼好,麵色有些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的白荷手中,接過了昏迷過去的薛寶釵後,淚流滿麵道。
“啊!”
這個時候,林黛玉忽然驚呼了聲,見眾人驚訝的眼神看向她後,她指了指薛寶釵垂下的右手,道:“血……”
眾人又是一驚,順著看去,隻見薛寶釵的右手上裹了一層白紗,卻已經被血滲透。
鮮血正一滴一滴的緩緩的滴落下麵,染紅了腳下一片。
“女兒啊,女兒啊!你這是怎麼了?”
薛姨媽唬的魂兒都要掉了,看著那一滴一滴滴落的血,她都快要昏過去了,滿麵悲戚的喚道。
“白丫頭,這是怎麼回事?你寶姐姐的手怎麼會流血?”
賈母看向白荷,沉聲問道。
白荷麵色微微動容,屈膝一禮後解釋道:“回老祖宗的話,公孫姑娘說,因為三爺的身子很奇異,不知為何,麻沸散竟然不起作用……
眼看著那人就要不行了,再晚就來不及了,所以,三爺沒有入麻就動了換眼之術……
三爺開始還能忍住,可……可是後來,公孫姑娘將……將三爺眼睛裡的壞眼取出來時,三爺就忍不住了……
雖然還能控製住不動,可卻死死咬著牙關。
公孫姑娘怕三爺將舌頭咬傷,就讓我們找東西讓三爺咬著。
可是因為之前藥室去毒,裡麵除了施術器材外,什麼東西都沒有。
眼看三爺要咬傷著舌頭,薛姐姐……就將她的手放進了三爺的口中……”
“啊!”
眾人聞言,再次驚呼出聲,紛紛麵色動容。
再看向薛寶釵的眼神中,明顯多了幾分敬意。
連林黛玉和史湘雲二人亦是如此。
她們兩人麵色複雜的看著麵色慘白,昏迷不醒的薛寶釵,心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好孩子,好孩子啊……
塊!快來,快抬軟轎來!
好生護送寶丫頭去天香樓裡歇息,趕緊找出傷藥來給她止血!
可憐見的,真是難為她了……
一會兒等公孫姑娘出來了,再讓她給寶丫頭好好瞧瞧。”
賈母一迭聲的吩咐道,幾個健婦從外圍忙抬著賈母的軟轎過來,幾個丫鬟一起用力,將昏迷的薛寶釵攙扶到軟轎上,而後健婦們就抬著薛寶釵往前頭不遠處的天香樓去了。
而薛姨媽竟然留了下來。
賈母奇道:“姨太太怎地不跟著一起過去,也好照看寶丫頭?”
薛姨媽卻搖頭道:“老太太,不看到環哥兒,我心裡哪能放心的下?
都到這個時候了……
再說,寶丫頭不過是手受了傷,原也是她該做的……”
眾人聞言,再次動容。
賈母深深的看了薛姨媽一眼,歎息道:“難得姨媽待他那麼好,竟比親兒子也不差了。
日後環哥兒若不對寶丫頭好,不孝敬姨媽,我都不依他。”
薛姨媽聞言,連連擺擺手道:“老太太這話偏了,何須如此,都是我們做長輩的該做的罷了……
隻要日後環哥兒能和寶丫頭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哪裡還用他們來孝敬,環哥兒是做大事的……”
賈母聞言,讚賞的點點頭,嗬嗬笑道:“姨太太卻是一副慈母好心思!”
說著,又看到一旁似乎也站不穩的白荷,卻轉換了麵色,語氣淡淡道:“白丫頭,你也下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白荷氣息紊亂,麵色有些慘白,聞言後,對賈母屈膝一禮。
又回頭深深地望了眼藥室的方向,而後步履有些踉蹌的往回走去。
白荷心知,賈母是因為她沒有主動將手放在賈環口中而心生不滿……
畢竟,她已經跟了賈環這麼久,賈環對她還有大恩,又那般寵愛於她。
然而,她的表現卻還不如一個今天才立下名分的薛寶釵……
可是,在藥室裡,是她先要這樣做的啊。
是她見賈環痛的幾乎咬碎牙關,咬傷舌頭,才趕緊上前,想著將手放進三爺的口中……
隻是,一直在前頭照顧的薛家姐姐卻攔住了她,說換她來做……
她不想違逆她,也願意看到薛家姐姐能如同她一般的對待三爺,所以便讓她行事。
可是,她並非沒有心……
……
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後,在眾人望眼欲穿中,黑色小門再次打開,麵色蒼白的賈環被公孫羽攙扶著,走出這扇小門。
不過,讓大家失望的是……
怎麼,他眼前的那條可惡的黑布,怎地還在?
不是說換眼之術非常成功嗎?
“老祖宗?”
賈環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輕輕的喚了聲。
眾人聞聲,這才驚醒過來,忙圍上前來,上下打量起賈環。
賈母看著他蒼白的麵容,再想起白荷方才的話,賈環的身子竟不能被麻沸散入麻,他是生生受了剜眼之痛。
頓時心生疼惜,抓起賈環的手握在手心,連聲道:“環哥兒啊,你受苦了!”
賈環搖了搖頭,笑道:“不苦,老祖宗忘了,孫兒是武人呢,以前什麼樣的苦沒吃過?這次也不算什麼……”
賈母聞言,搖頭道:“那哪裡一樣,這是眼睛哪,你又生受著……
環哥兒,你的眼睛不是好了嗎?怎麼還蒙著這個……”
賈環笑道:“老祖宗,哪裡就那麼快就能好。
不過公孫姑娘說了,大概三日,這黑布就能取下來了。
到時候,孫兒就又能看到老祖宗和家裡的姊妹們了!
嘿嘿,真好……”
“是嗎?
哎呀!那可真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我……嗚嗚……我的孫兒啊!
你的眼睛終於又能看到了!”
賈母再三確認後,喜極而泣,語無倫次的抱著賈環大哭道。
這會兒,家裡的姊妹們也再不用強忍了,見賈母都流起淚來,一個個也都跟著哭了起來,淚眼巴巴的看著賈環,麵色激動!
終於可以肆意的發泄這一天來,大喜大悲,緊張、焦躁、高興的情緒了……
賈環一邊拍著賈母的背,一邊笑道:“老祖宗,彆在這流淚啊,仔細冷風吹著,咱們都回去進屋說話吧。
勞老祖宗和家裡姊妹們在這守了一宿,孫兒心裡又心疼又過意不去。
如今既然孫兒已經好了,大家夥兒就彆在這兒喝冷風了,好不好?”
賈母聞言鬆開賈環,點點頭,接過鴛鴦的帕子擦著眼淚笑道:“對對,環哥兒說的對,咱們都回去!
都凍了一宿了,一個個的多咱功夫受過這罪?
再吹冷風,就要吹出毛病了,我也真是高興的糊塗了……
對了,環哥兒,你可得好好謝謝公孫姑娘,她可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哪!”
賈環聞言,點點頭,笑道:“孫兒省得。”
賈母聞言,看了眼麵色淡淡,有些疲乏的公孫姑娘,又對賈環道:“你還要好生謝謝你姨媽!她也一直跟著我們在這裡守著,你寶姐姐為了不讓你咬到舌頭,把手放在你嘴裡,讓你咬著,都咬出血了!
剛剛出來,沒說兩句話,人就昏了過去,手還在一直滴血,被送到天香樓去歇息了。
環哥兒,你以後,可要好生對待她,不能辜負了她,記住了嗎?”
賈環聞言,心中微微訝然,眉尖輕輕一挑,不過麵色不變,笑道:“孫兒記住了……”而後又對薛姨媽道:“謝謝姨媽關心。”
薛姨媽笑道:“這算什麼,都是一家人……
隻要環哥兒你的眼睛能好,我們就是在這再等三天三夜,也樂意!
你寶姐姐做的事,也都是她的本分,不需你記掛。”
賈環嗬嗬笑道:“哪裡能如此……姨媽,老祖宗,咱們回去吧。”
賈母聞言,連連點頭。
另一邊,抬來兩抬軟轎,賈母上了一頂後,薛姨媽卻讓賈環上另一頂。
賈環笑著婉拒後,眾人一起勸薛姨媽上了另一頂軟轎,眾人朝天香樓走去。
待遠遠的看到賈府一乾內眷都離開後,李萬機等人才匆匆趕來,進入藥室,從裡麵抬出了錢啟的身子,收斂到一具早已經備好的上等棺木裡,又匆匆抬了出去。
抬到後街錢啟家的宅子裡,那裡靈堂已經布置妥善。
之前進藥室時,錢啟又回光返照了一次,提了最後一個要求,他說,他一輩子都沒風光過,想死後能有一場風光大葬。
賈環答應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