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宮,當庭。
賈環靜靜的跪在那裡,已經好一陣子了。
自他進宮後,便有小黃門從裡麵出來,宣布了太上皇的口諭,讓梁九功和秦梁進殿,去暖心閣覲見。
而賈環,則被要求一個人跪在那裡反省……
一直過了好久,秦梁才從殿內出來,麵色不喜不悲,隻是路過賈環時,輕輕道了聲“安心”,就出宮去了。
然而又過了好一陣功夫,梁九功才走了出來,讓賈環跟著他進去。
路上也沒給他什麼意見……
暖心閣。
賈環進來後,便跪在地上,沉聲道:“小子賈環,叩見太上皇。”
沉寂。
一直沉寂。
直到一股大力湧來,“砰”的一聲,他被踹倒在地。
“混賬東西!”
贏玄站在那裡,一字一句的罵道。
語氣中有些許惋惜,但更多的卻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到了他這種高度,視野早已脫離了平常人的角度。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就按字麵意思解就很好)
一般人的生死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了,更何況還隻是一雙眼睛?
他憤怒的,或許是賈環的擅自行動,壞了他的遠略大計。
而賈環堅強了一路,從眼瞎後就一直強迫自己冷靜,堅強……
可是此刻,被贏玄極為恨鐵不成鋼的踹了一腳後,他似乎卻堅強不起來了,竟軟弱的哭了起來。
就如同一個在外麵受了委屈,受了欺負的稚子,回到家麵對惱怒其淘氣的家長時的表現。(此中有深意)
“嗚嗚……”
“嗚嗚……”
看著黑布下流出的兩道淚水,和他臉上流露出的委屈,後怕,還有驚恐。
似乎,還有些對麵前之人的濡慕和依靠……
贏玄見狀,細眸眯起,麵色微有動容。
他臉上的怒氣稍稍退去,輕輕的吐了口氣後,和一旁的梁九功對視了眼。
見梁九功輕輕點頭後,他又看向賈環,麵色緩和了分,但依舊冷聲,道:“這會子倒知道哭了,你在西北不是堅強的很嗎?
朕還以為,你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孫行者呢!”
賈環還是癟著嘴哭,麵相可憐,委屈……
贏玄見狀,看著他眼前的黑布,怒色又生,(此怒非彼怒)寒聲道:“你離京時,是怎麼答應朕的?
朕原想著,就算你再胡鬨,頂多也就是乾預一下軍伍之事。
為了讓你曆練一二,為了讓你多長些見識,朕原打算,哪怕你捅出一些大漏子,隻要不把天捅破,朕都可以寬容你,不怪你……
但朕沒想到,你竟然這等愚蠢!
你怎麼就敢一個人去做下這等事?
你莫非以為,你做成此事回來後,朕就會嘉譽你嗎?
要不是你眼睛瞎了,朕現在就傳旨,再打你個一百八十大板,好讓你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
朕對你賦予了何等的厚望,你卻這般不知自愛,這般輕賤自己,你如何對得起朕的一片苦心?
混賬!”
沒有直麵過贏玄震怒的人,永遠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何等的恐怖。
那不是簡單的麵對一個完全掌控你生死之人時的感覺,而是你生存的這方天地,都從四麵八方向你擠壓而來。
尤其是頭頂的一片天,感覺已經崩塌下來,即將將你湮沒……
賈環麵無人色的跪在那裡,渾身戰戰,呼吸緊迫,默默的流淚……
“不成器的東西,身上沒有半點代善的影子……
哼!
下去吧,朕已經下旨,召集了天下名醫進京,與你治眼。
治好了你的眼睛,再來見朕。
若是治不好……
那你就安心在家養著吧。
念在以往的情份上,朕,總要保你做個富貴一生的閒人。
你好自為之……”
說罷,贏玄一甩折袖,就要離開。
賈環忽然開口道:“太上皇……”
一旁梁九功聞聲一驚,心裡大急。
這種時候,彆說你賈環,就是龍子龍孫都不敢違逆太上皇的意見,一個外臣又豈敢造次?
太上皇金口玉言,言出法隨,都已經許你一生富貴閒人了,你還想怎樣?
梁九功正要上前阻攔,贏玄卻擺手攔住了他,細眸瞥視著賈環,道:“你還有何事?”
賈環麵色木然,道:“小子記得,離京前,看到太上皇和……杏兒,一起畫了一幅寒山梅花圖……”
梁九功聞言麵色劇變,贏玄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來,道:“是,怎麼了?”
賈環搖搖頭,伸手入懷,取出一麵折紙,而後緩緩仔細的拆開,道:“小子在準葛爾部龍城時,在大宰桑的地窖內,也發現了一副寒山梅花圖,和太上皇畫的很像。
不過卻好像多了一隻手。
小子多年來承蒙太上皇厚愛,每每惹禍,都由太上皇愛護著。
小子心中時時心懷感激。
本想此次立下大功,以報太上皇疼愛之恩,卻不想……
如今,隻能獻上此畫,以略儘小子誠孝之心。
太上皇,您保重!”
說著,賈環雙手高舉起那一副寒山折梅圖,重重的拜下。(此乃日後大轉折之點)
然而,自他拿出這幅圖後,無論是梁九功,還是贏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了。
梁九功已經徹底呆住,而贏玄亦是麵色大變,細眸中放出的目光是那樣的明亮,激動……
他二人一起怔怔的看著賈環舉起的那副寒山折梅圖上的,修長之手。
這……怎麼可能……
……
榮慶堂,一陣大亂後,在牛奔和溫博笨嘴笨舌的解釋下,還有一旁公孫羽清冷簡單的“保證”,“保證”賈環的眼睛隻是受了有些嚴重的傷,但絕無性命之憂,眼睛也會漸漸複明。
賈母等人才將將鬆了口氣,趙姨娘煞白的臉色也稍稍恢複了些,而屏風後麵的哭泣聲也漸漸止住了。
牛奔麵色為難,可想起賈環交代的話,他還是硬著頭皮,又張口說道:“太夫人,是這樣,環哥兒他眼睛受了些傷,這些傷,最忌諱流淚,也……也聽不得哭聲,這個……這……”
這了半天,牛奔著實說不下去了,他苦笑的看著公孫羽,道:“公孫姑娘,還是你給太夫人說吧,我嘴笨,說不清。”
公孫羽聞言沉默了下,才清冷的對賈母道:“公子的眼睛受傷,最忌流淚和焦躁,焦躁而生火,火則旺肝,肝連目,肝旺則目炙,與雙目恢複不利。
所以,待公子回來後,諸位最好不要激動,更不要哭泣,讓公子心生焦躁之意。”
滿堂上下,哪裡還有半點喜悅之氣,除了王夫人嘴角稍彎,眼睛明亮了些外,其他人無不麵色倉皇。
賈母深吸了口氣,看著公孫羽沉聲道:“姑娘,你要對老身說實話。環哥兒的眼睛,到底怎麼了?有多嚴重?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好?”
公孫羽垂著眼簾,道:“公子的眼睛在戰場上受了創傷,是有一些嚴重,不過,隻要好生養上三兩年,總是能好的。”
“嘶!”
賈母倒吸了口冷氣,震驚道:“要……三兩年?”
公孫羽輕輕的點了點頭,一旁的牛奔、溫博兩人低垂著腦袋。
不過又想起賈環的交代,兩人也不能一直裝啞。
牛奔強擠出一臉笑容,看著賈母安慰道:“太夫人,環哥兒這次可真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勞了。
不僅取了準葛爾大汗的首級,還一把火燒了大半個龍城,也不知燒死了多少韃子的王公貴族。
後來又一把火燒了敵方大營的糧草和神火,還燒死了幾千敵人。
這才被震怒的準葛爾國師大活佛追殺,而後傷了眼睛。
不過,他和遠叔又一起把那活佛也給殺了。
太夫人,這個……晚輩說句不像的話。
環哥兒他立下這般大的功勞同時,也造就了太多的殺業。
甚至此次準葛爾汗國二十萬大軍的覆滅,可以說都是環哥兒一手造成的。
如今他隻是眼睛受了些小傷,而且日後還能恢複,這個……這個……已經算是賺大了。
太夫人您想啊,戰場上,那般凶險,刀槍無眼,本就隨時都能斷送性命。
他又被武宗級大國師追殺,武威侯那般英雄了得的大將軍,在萬軍之中,當初都沒能逃過此人的刺殺。
環哥兒他不僅逃得性命,還反手將其擊殺!
這不是大福報,大福業,又是什麼?
這般有福氣的人,自會有吉人天相,總會好起來的。
太夫人,您說呢?”
這些都是他和賈環商議好的說辭,因為賈母最迷信福報這一說理……
“是啊太夫人,和義武侯方家的那個瘋丫頭相比,環哥兒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溫博在一旁也乾巴巴的笑道。
賈母聽得牛奔之語後,正怔怔出神,再聽溫博的話,不禁又一怔,好奇道:“義武侯方家的什麼?”
溫博聞問,頓時覺得自己有用了,立馬來了精神,開始給眾人講起方靜之事。
從方靜是如何拉著鎮海侯家被廢的世子李武,一起跟隨他們出征說起,還小八卦了下方靜、李武和皇太孫之間的三角戀……
而後又說到為了給李武搏取軍功,方靜是如何暴走,揮舞著一對大鐵錘,生生在萬人軍中,取得葛爾丹策零的首級。
然而,方靜如今雖然沒有死,卻還在昏迷不醒中。
右臂廢了,內腑也慘受重創,經脈以後也都不能用了。
兩隻手腕處,被鐵鏈磨的連白骨都露出來了……
太慘!
而與其相比,賈環隻是眼睛暫時看不見,其他的地方都好好的,大家應該為其高興才是。
牛奔都沒想到,溫博還有這等口才。
把方靜為了愛情,為了喚醒頹廢的李武,說的那樣的淒美,那樣的偉大。
瞧瞧這堂上眾人,還有屏風後的哭泣聲,滿滿當當都是。
不過,她們都是在為方靜流淚,好像賈環的傷勢,真不成什麼大問題了。
牛奔眨著一雙綠豆眼,看了看溫博……
他方才說的,都是他和賈環商議好的,可溫博說的,卻是他自己發揮的。
而一旁的公孫羽,卻是麵色不善的在看溫博。
她似乎是方靜的好友,人家都這樣慘了,還要被拿出來做安慰人的口料對比,太沒品了吧?
溫博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樣說有些問題,他對公孫羽乾巴巴的賠了個笑意,正想打個眼色繞過去,忽地,榮慶堂外婆子高聲喊道:
“老太太,三爺回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