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看到站出來的這位高瘦的中年男子後,心裡還是有些震撼的。
因為賈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最深沉的悲哀。
不是賈環酸,隻是,此人的眼神,實在是讓人感到難言的,刻骨銘心的的憂傷。
賈環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這個八尺男兒這般沉痛。
賈環沒有立即和此人說話,而是拉著王貴後退了兩步,麵色肅然,他沉聲道:“老王,你們底層人民的生活,竟然會這般苦?”
王貴聽到“底層人民”四個字後,老臉抽了抽,低聲提醒賈環道:“三爺,老王我如今已經不算底層人民了,我如今是三爺您的外管家。”
賈環恍然,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忘了恭喜你了,你如今已經不是草根階級了……不過你之前是啊,說說看,這些人窮的有些過分了吧?”
王貴苦笑道:“三爺,這些人都是賤籍……”
“賤籍?到底什麼是賤籍?”
賈環皺眉道。
“就是像我這樣的。”
一道甕聲在賈環身後響起,賈環回頭看去,竟是帖木兒。
賈環不悅道:“帖木兒,以後我們高層談話,你一個煽馬的低層職工不要胡亂插口,人嚇人能嚇死人的,知道了嗎?”
帖木兒知道個屁,聽都聽不懂,不過他還是抓了抓亂草堆一般的頭發,嘿嘿一笑,點了點頭。
賈環大度,不計較那麼多,看著帖木兒道:“那你說說看,他們是怎麼回事?我看他們明明是漢兒啊。”
帖木兒臉上的笑容一斂,歎息了聲,道:“是漢兒,可那又如何?當年秦太祖何等雄才偉略……女真一族,男丁高過車輪者即斬。低於車輪者,則世代為奴。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些人的八旗先祖得以存活。可是當年攻入關中的主力,其實並非隻有八旗,更多的卻是漢人。
相比於我們這些滿蒙八旗來說,太祖高皇帝更恨這些附賊後,向漢人持刀相向的漢奸。當年平定天下後,太祖便頒下了一道萬世不易的天憲鐵律,凡是當年附賊的漢人,包括晉商八大家,包括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也包括女真入關後倒戈從逆的眾多兵將首領和開城投敵的文官,這些人全部抄家滅族,雖然除了主犯外並沒有大開殺戒,但卻將他們的族人全部貶為賤籍。
其實說起來,這些人才是最慘的。我們這些八旗後裔,最慘也不過是一個死。要是沒死,那麼大都在勳貴之家裡做事,最起碼衣食無憂是有的。
可他們……大秦各地青樓裡的女子,十之七八都是來自他們之中……”
賈環覷著眼看了看眼前這個“魯莽”的壯漢,覺得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總有一種畫麵違和感。
可能感覺到賈環的眼神怪異,帖木兒嘿嘿一笑,道:“三爺,這些話是我從付鼐和納蘭他們談話時記下的。我帖木兒煽馬是一把好手,可說不出這些話來。”
“靠!”
衝帖木兒比劃了個中指後,賈環又問道:“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北城?”
賈環是知道“東富西貴,南貧北賤”這句話的。
一旁的王貴不甘寂寞,插口道:“沒錯兒,這群賤民都住在東城。不止咱京城,大秦其他大城裡也有,當年從賊的漢人可是不少。晉商八大家的族人姻親加起來都要上萬了,再加上明廷用血汗銀子養起來的關寧鐵騎……”
賈環不可思議道:“讓他們聚集在一起,就不怕他們鬨出亂子?”
王貴鄙夷的笑道:“就憑他們?三爺,您太瞧的起他們了。當然,朝廷也不是沒有防備。但這個防備也簡單,朝廷下發官文,北城裡,但凡有人作亂,立即株連九族,犯人所在胡同之民,亦全部斬首。
若有舉報者,經查明舉報屬實後,即刻脫離賤籍,恢複平民身。三爺,您想啊,有這麼一道官文在,那些人有幾個膽子敢亂來?說來也好笑,咱們大都的治安,還就屬北城最好。”
賈環不信,道:“北城這麼個情況,那些紈絝浪蕩子弟還不都往那裡去?”
王貴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貴人豈能入賤地?被人知道笑也被笑死,丟不起這人!”
賈環還是不解:“既然外無惡少來欺壓,內部也沒混混搗亂,太太平平的,他們應該過的不錯才是啊。”
王貴嘿了聲,道:“三爺,雖然內外都沒人欺壓,可他們過的並不太平,反而每天都過的緊張兮兮,防賊一樣防著,防備彆人會拿他們全家的項上人頭去領賞。這種事並不是沒有過……
而且,這些賤民沒有地,也不能種地,還不能經商做買賣,更不可能讀書考科舉,練武什麼的自然也是想都不用想。”
賈環瞠目結舌道:“那他們怎麼活?”
王貴道:“怎麼活?就是做工匠了。幾乎所有的賤戶,都是以做工匠為生。木工、瓦匠、泥水匠、花匠甚至還有專門飼養禽獸的牧匠。各式各類,都有。”
賈環皺眉道:“有那麼多活給他們乾嗎?”
雖然賈環並不了解這個世界的民生,但他知道,在賈府裡,都是自家的仆人來做這些,並未請這些匠人。
原本說的有些幸災樂禍的王貴,聽聞賈環的話後,終於沉默了下來,直到片刻後,他才緩緩的開口,道:“哪裡會有那麼多的活給他們乾?需要這些活計的人家,大多都是富貴人家。可富貴人家,又怎麼會讓這些賤民登門?除了富貴人家,普通百姓通常又沒什麼要他們做的。所以,北城賤民的生活……生不如死。”
賈環心裡一陣震撼,他麵色肅然道:“我還有個疑惑,這群人裡,怎麼沒有什麼老人?”
在門口呆呆的擁堵站立的一群人中,年紀最大的,可能也不過四十多歲,經管他的頭發有些花白,但看身子骨還算健朗。
這個問題一出,不止王貴,就連帖木兒,麵色都戚戚然,王貴的嗓音有些沙啞道:“哪裡能有什麼老人?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錢吃藥,隻能硬扛著。年輕人倒是扛的住,可老年人……哪怕是一場傷風,也能要人命啊。”
賈環麵色一變,眼神都有些不穩了,他再一次掃向人群,看到裡麵有不少孩子,不過他的話還沒出口。
王貴就知道他想問什麼了,長歎息一聲,道:“孩子的身體雖然弱,可畢竟還沒有經曆太多磨難,沒有暗傷。當然,就算這樣,北城長不大的孩子,卷個破席子扔到北山後頭亂葬崗上的,一年也不知有多少……說來也是造孽,祖輩的錯,殺了也就殺了,這樣做……唉!老漢我也不知該說啥,要說不對吧,可他們祖輩當年確實做的差了……”
賈環緩緩搖搖頭,朗聲道:“他們祖輩做的差了,當年就算將他們斬儘殺絕,再怎麼折磨都不為過。哪怕不給他們留後,將這些人一個個都嗆死在糞坑裡都是應該的。因為他們的靈魂配不上他們的血脈,他們活著,隻會讓他們的血脈羞恥。”
賈環的聲音很大,大到那些站在莊子門口的男女壯幼都聽的到。
隻是,這樣的話,他們已經聽了幾輩子了,從出生起就聽,直到死,都在聽。
連廟子裡的菩薩都是這些話……
他們的祖輩是漢奸,所以他們是賊人之後,受這些苦是天意,是應該的,是上天給他們的責罰。
隻要這輩子用心吃苦,用心悔過,那麼下輩子投胎,就不會再投到北城,不會再成為賤民了。
所以,對於賈環的這些老調重彈,他們已經麻木了,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可是,投胎是不能選擇的,他們的後人是無辜的。就算不能說無辜,真要懲罰,那就讓他們去做事,去采礦,去鋪路,用勞動去為他們的先祖贖罪,直到有一天,他們能換取國人的原諒。但,在此之前,最起碼要讓他們像人一樣的活下去。”
賈環稚嫩的聲音激昂的喊道:“讓他們像現在這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生無可生,死又死不起,這算什麼?讓他們活在人間煉獄嗎?彆人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既然這些人到了我們莊子,王貴!!”
賈環的話讓眾人震驚,直到他忽然一聲爆喝,王貴驟聞,冷不丁打個寒顫,而後反射性的立了個軍禮,大聲道:“在!”
沒人笑,氣氛已經變得很肅穆了,賈環沉聲道:“記住,在我的莊子裡,隻要他們用心做事,那麼他們就不再是賤民,他們是人,你們要給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尊重。王貴,你是我的莊子的外管家,所以我要你記住:隻要他們用心做事,那你就要負責讓他們吃的飽飯,穿的暖衣。讓他們生病了有郎中看,有藥吃。讓他們的老人老有所依,讓他們的孩子,不再裹著一席破席丟在亂葬崗上喂狼,而是健健康康的長大成年。王管家,你記住了嗎?”
王貴眨了眨眼,震驚的無以複加,不過還好,他知道這個場合該怎麼回話:“回三爺的話,我記住了!”
賈環看了眼對麵那數十雙飽含著各種情緒的眼睛,依舊麻木的、震驚的、感動的、質疑的、流淚的……
他長呼了口氣,從袖兜裡拿出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當著眾人的麵,交給王貴,吩咐道:“我想莊子上的糧食肯定不夠這麼多人吃,你現在就帶人,去多采買一些糧食回來。不用精糧,粗糧就好,吃的飽就成。另外,再去布莊買幾匹布回來,也不用好看的,能穿就行。咱們先讓這些人吃的飽,穿的暖。”
王貴正不知所措的看著那張出自大龍錢莊的五十兩銀票,還沒動靜。
可莊子門口卻發生了一陣不小的動靜,那六十八口匠人,在那個瘦高個兒中年人的帶領下,一步步向賈環走來。
帖木兒見狀,雙目怒睜,站出一步,怒喝道:“乾什麼?你們想造反嗎?!”
那群人如同僵屍般絲毫沒有反應,直到距離賈環五步外,莊子上的人已經從後方拿出鋤頭叉子時,他們才頓住了腳。
而後,忽地齊齊跪倒,一個頭狠狠的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一道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悲鳴聲,從為首的中年漢子身上發出。
如咽如泣,放佛在傾訴著,這百年來,他們祖祖輩輩遭受的無儘屈辱和磨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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