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伴隨著提花機的紡織聲,幼帝還是昏昏欲睡。小王爺已經喝了三壺酒水。子虛易乾脆閉上眼睛,在心中背誦道德文章。而下麵的毓族也交頭接耳,這隻還有喝倒彩的。
隻有宙弘光修養足夠,保持著淡定的表情。但是,他也不能理解現在施施然解釋這愚婦所用之物的王崎。
——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麼……
“這紡機的功用與原理,想必我已經演示得足夠多了。”王崎指了指自己放在場上的那一台精致模型,然後扯下了一匹純透黑色的布匹——這布匹的每一根線,都是獸機關首尾銜接而成,再由紡織機織就。王崎抖了抖黑布,道:“想必陛下也能夠理解吧?”
幼帝原本盎然的興致現在已經消了下去。隻見小皇帝麵露困頓之色,道:“不過是紡織之物……若是你還要作詩,那便快一點罷。”
王崎點了點頭:“隻是為了防止陛下看不懂,所以預先說了一下。”
“以織機為題,以農桑入詩,也是……極好的。”一個宦官不知為何,僵硬的勸說了陛下一句。
小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農部太禦:“平遠卿。王崎師手中布匹,若是以上好彩線織就,價值幾何?”
農部太禦掃了一眼,閉目沉思,道:“一錢十六匹。”
央元星上,淺層黃金礦脈較為豐沛但是銅鐵皆乏,因此沒有“銅錢”或者“鋼幣”的概念——換句話說,他們並沒有鑄幣一說。倒是隨著世代開采與黃金磨損,央元金價逐漸上漲,所以黃金依舊可以充作一般等價物。
而央元文人與凡人之間的“永恒階級”並沒有那麼明顯,因此,黃金的作用也延伸到了朝堂之上。
所謂“一錢”黃金,就是將大約兩克重的黃金鑲嵌在木質圓片的中央,並印上官方印記,以文氣作保。
皇帝笑了:“若是巧手為之?”
“不知‘巧手’如何定義。若是尋常巧婦所做花布,市麵上可有一錢三匹到一錢一匹不等。而江左織造莊,則有三錢一匹的上品,專供富足之家。而微南秀坊所造,則有一兩一匹的上上之作。而皇家秀坊所產貢品,一金一匹。”
幼帝挑釁似的看向王崎:“你可知曉了嗎?”
王崎失笑,道:“什麼?”
“若是將造織機的心思放在磨煉技藝上,卿手上的布匹,可就不至於做工如此粗糙了。”
王崎點了點頭:“我所展示的,確實是下品。當然,還有上品。”
說話之間,提花機的輪廓稍稍模糊的一瞬間。然後,一個更大的提花機出現在眾人麵前。
王崎道:“此種織機所織就的布匹,精美程度卻不是織工決定,而是紋版決定的。隻要織機足夠複雜,紋版足夠繁複,那麼便能夠織成更好的布。”
說話之間,獸機關構築的織機已經織出了一匹布。王崎抖了抖,道:“請太禦大人再看。”
“一錢三匹。”
王崎點了點頭,揮了揮手。提花機輪廓再次模糊。然後,更加精密的儀器出現了。
王崎抖了抖新布,看向農部太禦。平遠大人沒有含糊,直接報出結果:“兩錢一匹。”
王崎點點頭,提花機再變。又是一匹更精美的布。王崎看向農部太禦。但農部太禦卻沉吟了起來。
“平遠卿?”小皇帝有些奇怪:“怎麼了?”
“回陛下,這布……”農部太禦麵露為難之色:“王崎師這布,單以織工而論,便已經有了一兩一匹的資格。但是一兩金一匹的布帛,卻斷斷不會用如此……如此粗俗的紋樣……”
王崎瞬間明白,這卻是設計比不上織工了——畢竟那就不是他的領域了。他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散了提花機,道:“陛下,方才我所展示的三種布,都是由同一種織機織成,隻不過每一種織機都比前一種複雜一些。可究其本質,也都是同樣的——是也不是?”
小皇帝這一次卻是望向工部太禦:“篤機卿?你可來看看?”
工部太禦乃是台學大家,精善這種技巧。他方才目睹了王崎的三台織機,高聲道:“卻是一脈相承。”
“精彩!”此時鼓掌而讚的,竟是王崎身後的子虛易。他站了起來,一臉七色,道:“想不到這小小織機之中,也有這般道理。腐朽神奇,神奇腐朽,本就是一脈相承。這天下之人,不管才能如何,其本質竟也相若。若這就是王崎師的道,那在下佩服。”
王崎一臉懵逼,總覺得對麵是閱讀理解做多了,完全會錯了意思。但子虛易卻將王崎懵逼的表情當做是默認——沒辦法,毓族和人族的麵容相差太大,表情語言也是南轅北轍。王崎不會讀毓族的表情,反過來也是一樣。
子虛易高興的說道:“愚兄詩興來了,胸中此時已經有了一首詩……若是王崎師待會沒有做出合心意的詩,便用明月之墨將我這首寫了吧。”
這已經是非常的善意了——至少在毓族看來是這樣的。小王爺眼睛之中流露出欽佩的光芒,而幼帝也讚賞的點了點頭。子虛易自己的朋友就差哭了出來。就連宙弘光,對子虛易的好感也多了幾分。
但是……這一副好心腸,注定是要喂狗的。
王崎無視了子虛易。
這一瞬間,小王爺咬牙切齒,對王崎的好感降到穀底。
而王崎則繼續講解道:“有此可見,器械的精巧,亦是無其極限的。”
幼帝搖了搖頭:“卻無甚意思。”
“不,不。”王崎道:“在我眼中,這卻是頂有意思的。我在請問農部太禦,這種器械,毓族亦是有的,對吧?”
農部太禦點了點頭。實際上,在地球的古代,這種提花機,在不同的地區,被不同的個體獨立發明了許多次。毓族有這種東西,並不奇怪。農部太禦道:“雖然樣子不同,但是功用大抵相同……”他看了底下的工部太禦一眼,補充道:“結構大抵是相通的。”
王崎點了點頭:“我族就將之稱作‘同構’,意為‘結構相同’。”
小皇帝點了點頭:“然後呢?”
“我族與毓族相隔星海,數萬年間未有往來。”王崎道:“但是,我們兩族,卻不約而同的發現了相似的‘結構’——這能夠說明什麼呢?這豈不就是說,這‘結構’,本身不是人做造,而是客觀存在?隻要是使用絲線紡織布匹的民族,就有一定可能發現同樣的‘結構’,然後賦予其不同的‘工程實現’?”
這句話依舊威能在其他人心中投下波瀾。隻有台學的幾個機關大家在思考。
倒是宙弘光,虎軀一震,望著王崎,麵露訝色。
“比起隔了一代、一族、一類語言就不同互通的詩,想必這才是更近似‘道’的東西吧。”王崎歎息,卻讓所有人齊齊色變。
——有辱斯文!
“而且,不僅僅是這樣啊。”王崎道:“所謂智慧,從何而來?所謂詩情,所謂畫意,又是從何而來?詩為何能夠由情而發?情又是什麼?”
“你說這些,不覺得太空了一點嗎?”幼帝搖了搖頭,已經不怎麼想聽了。他道:“若是再不作詩,你便不用作了,欺君之罪。若是作不好,便是犯上了。”
王崎點了點頭:“確實,鋪墊有點長了。所以,最後一點,我就長話短說吧。”
獸機關再一次幻化光影。王崎緩緩敘述:“剛才的織機,本質上,是根據已有的靈犀,決定‘物’的排列順序,構造一個新的結構——也就是‘布’的結構。而在我看來,萬事萬物,都莫過於此。”
“將這個更核心的結構提取出來,然後以‘字’為物,用已有的靈犀,操弄文字的順序——這便是我的詩句了。”
王崎看了一眼天空的央元衛星。他感覺到了,侵蝕已經停止,現在,獸機關集群正在被轉變為新的計算機。
前所未有的計算力。那可是一“星球表麵”為單位的集成電路!
呼嘯的靈力大潮之中,一道銀色的涓涓細流從月麵上拋射而出,射向央元。
而與此同時,文氣無端出現。
是的,文氣。所有文人都感覺到了某種“異變”。這分明是詩句出現的瞬間,但是他們卻未能感受到應有的詩情,也沒有感應到詩人的存在。
但文氣就是出現了。
王崎鬆了口氣。說真的,他剛才**的那麼長的時間,主要還是為了拖延。
畢竟,侵蝕月球這件事,他可一定不能落人口實。如果處理不好,那他下半輩子就隻能貓在某個不知名的天宮法器研究算學了。所以,玩這麼一手,那經過毓族的掌權者【至少是名義上的“掌權者”】,是有必要的。
不經過這一道,他就沒法叉著腰說:“他們同意的,不關我的事!”
當然,幼帝如果沒有直接同意,那他也有預案。但是,沒有那一種預案的結果比“毓族自己答應”更加圓滿。
此時,毓族之中,不安的情緒已經掩蓋不住了。
宙弘光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作詩。”王崎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