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你已經有眉目了麼?”
當天晚上,宋史君再次去尋王崎。
由於王崎第二次書寫經義,文成三星,所以有引來一批文人道賀。但王崎似乎依舊沒有出來的樣子。在按照禮法回敬了所有訪客之後,宋史君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去找王崎,卻意外的預見了出關的王崎。
“嗯。”王崎點了點頭:“至少,我能夠明白一點。”
“什麼?”
“文道判定文氣多寡的標準,既不在於文章本身的‘實用性’,也不在於文章的‘傳播度’。”
“這也算不得什麼新成果了吧?”宋史君搖了搖頭:“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懷疑了。”
“不,絕非如此。”王崎擺了擺手:“實際上,這兩點是評價一篇文章好壞的‘客觀標準’。如果‘客觀標準’都被否決了,那麼,文道的標準不就很耐人尋味了嗎?”
“客觀標準……”宋史君沉思片刻,道:“也未必是所有客觀標準都不行。”
“一篇文章,能夠涉及到的客觀標準也就那麼幾個了。知名度——也就是傳播度,技術上的實用性,然後還有信息量,以及文章長度。”
“最後一個,算長度明顯不可能,不然文道世界就會變成水道世界了,隻需要拚命往文章中注水就能變強,那誰還會去挖空心思寫作呢?”王崎指了指外麵:“外麵那些毓族,應該不蠢吧?”
宋史君點了點頭:“自然是的。”
“也就是說,能夠作為客觀標準的,也就隻有‘實用性’,‘知名度’,‘信息量’三者。”王崎取出了自己翻譯的兩篇作品:“然後你看看這個。”
“《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係統》……”在以毓族語言讀完了標題之後,宋史君震驚的抬起頭,道:“這……”
“喏,你看,任何一個萬法門弟子,隻要看到這個標題,就能夠意識到它的非凡作用。在‘實用性’上,這一篇文章史上罕有,你沒意見吧?”
宋史君搖了搖頭。誰都知道,這是王崎登臨絕頂的一文。
而第二篇文章的名字,宋史君卻未曾聽說過。
“你再看這個,不過是我隨手而作。可讀性強,傳播廣。”王崎雙手分彆按在兩份書稿之上:“但是,這二者所換來的文氣,基本相同。”
“這……”宋史君沉思,然後搖頭:“我沒明白。”
“這也就是說,‘實用性’和‘知名度’就不可能是文道做出判斷的標準了。”王崎道:“那麼,信息量呢?”
誠然,信息量確實可以作為評價文學作品的一個標準。但凡是優秀的詩歌,都能以極為精簡的語句描述紛繁的意象,構築風景——這就是“信息量”。而不追求文學價值的小說,則自然都處處是水分——這也是“信息量”。
微言大義,說的還是“信息量”。
但是,在這兩個數學家麵前,“信息量”這個標準依舊不可靠。
因為,“論文”是自由一套語言邏輯的。一篇論文信息量的多寡,任何學者都能有數。
《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係統》完整了敘述了不完備定理,而《大·音·希·聲》的第一篇,則不過講述了集合、等式、邏輯之類的概念,而且並未深入。
這二者的信息量,同樣不可同日而語。
宋史君思考,然後歎息:“確實如此。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其他標準了。”
“也就是說,文道判定文章好壞的標準,十有八九是一種‘主觀’的標準。也正是因為這個標準偏向於‘主觀’,所以說,才必須有‘傳播度’這個糾錯機製?”
沒錯,哪怕是基於“有限前知”的“預判”,也必須有標準。
因為,就算是不需要經過思考的“預判”,也是“針對某件事的判斷”,是一個“答案”。
而任何“答案”,都有其對應的“問題”。
如果根本就沒有“問題”,那“有限前知”就相當於無中生有出了一個無因之果。這不對,有限前知下,因果隻是不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發生,而不會有“無因之果”。
那麼,鑄造文道的天眷遺族,究竟選擇了哪一個“謎麵”呢?
“若以‘文章’而論,那麼第一個想到的‘主觀標準’,應該就是‘精神’,或者文章背後所蘊含的‘美’——各種各樣的‘美’的概念。”王崎說道。
宋史君再一次點頭:“興許是這樣吧?”
“那麼,問題來了。”王崎直接站在書桌上,高深說道:“美的標準是什麼?”
“嗯?這……”宋史君搖了搖頭:“若要問我什麼東西美,我倒是能夠說一說,但是若要問我‘美’是什麼,我反倒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了。”
“那麼,我就姑且來做一個定義好了。”王崎清了清嗓子,道:“‘美’,是能引起智慧生物某種思維活動的特定結構——這個概念,你又什麼問題嗎?”
宋史君搖了搖頭:“不甚精確,但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了。”
“那麼,‘美’的標準,實際上是在肉體上咯?”王崎說道:“最近鬨得很大的化身逆主,其實就是說明,思維其實很受物質肉身的限製。光是不同的肉身,就能將對於異性的審美徹底改寫。”
“那麼,這個‘文學的美’,到底是個什麼標準呢?”
說到底,“美與醜”,也不過是智慧生物自己創造出的一種相對概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不會親自動手為每一個“芻狗”都打上一個“美”或者“醜”的標簽。自然規律中,根本沒有寫明什麼是“美”什麼是“醜”。“我之醜奴彼之美人”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那麼,文道若是以“美”為評判標準,那它又是誰的“美”呢?
實際上,王崎在心想事成之中,也麵對過類似的思考。“好與壞”,“美與醜”這樣的概念,很容易就會因為身份、種族、立場的區彆而立刻易轉。
“陽春白雪”與“下裡巴人”,就可以代表不同審美的對峙了。
宋史君道:“那麼……興許是以‘毓族’這個族群為對象的?”
“不可能啊,宋師兄。”王崎擺手:“哪怕是同一個文明同一個文化圈,在不同的階段也會產生不同的審美,對同一個的評價也會有不同的看法。亂世與治世,精神麵貌就截然不同。”
見宋史君仍舊有疑惑,王崎道:“那麼,師兄,我來做個說明好了。神瘟咒法這個歹毒咒術,您應該知曉吧?心魔大咒對於暗部也不應該是秘密。而心魔大咒和神瘟咒法配合,就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對一整個文明的思維進行改造。隻要我願意,我甚至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改變整個毓族的思維方式,這樣……”
“王崎師弟!”宋史君站起來,表情有些憤怒:“這種玩笑,開不得!”
“我隻是說明一下罷了。如果你不喜歡,那我們可以換個說法。”王崎道:“對於真正強大的仙人來說,讓整個星球的人陷入幻景也不是不可能。而獸群種尤其如此——比如說,天萳事件報告中提到的‘蟻族’。而你覺得,一個幻術大師,是否能夠在短時間內改變某個個體的誌趣?”
宋史君坐下,默默不語。
“換句話說,這種隻要是厲害仙人就能徹底完崩的標準,我想文道締造者,應該不至於說想不到吧?”
宋史君歎息。他第一次感歎自己身為算家的局限性。他看著王崎,道:“這些事,我終究不是專業的……或許毓族文論之中,有比較精深的探討。另外,你若是有意,我也可以為你找來一些毓族學者解惑。”
王崎點點頭,從書桌上下來,道:“正要請師兄推薦一些文論作品。”
“你還挺上心。”宋史君指了指書架:“第二個書架,從第二層一直到最上一層,都是。其中,《文典》乃是毓族文論之首,不得不看。這也是赫學名家所做,一定程度上能夠代表毓族主流。之後,台學名家的《文品》也是一流,但終究稍弱。之後還有《文氣賦》、《心問》、《原文》、《穹葉詩品》、《一夜詞話》、《天下曲》……”
王崎點了點頭,依言找出了第一本《文典》。宋史君看著王崎,見王崎確實沒有放神瘟咒法的意思,鬆了口氣,笑道:“若要說起來,這《文典》的作者,便是你之前見過的宙弘光的師祖,也算是一脈相承的了……啊,師弟你慢慢看便是,我不打擾了。”
之後,又一個月,王崎便完全呆在書房裡看書。
作為一個學者,王崎是很有看書的能力的。
一個月後,王崎才再一次走出房門,一言不發的向著城裡走去。
宋史君的弟子趙傳恩見狀,急忙跟了上去。他說道:“王道友,沒多長時間,那邊毓族就要科舉了。這對於人家來說是頭等大事……這……要不要我跟逆一起去?”
“不必不必,我就是思考到了最後一步,非要解開一個疑惑不可。”王崎道:“我自己去就行。”
“解惑……”趙傳恩一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