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幽忘老魔突然抬頭,望向石窟來處的那條通道,從那裡傳來了幾許清晰的腳步聲。
一道影子被微弱的光線拉長,投射在了洞口,一位白衣勝雪的男子,背後背著如他一般寬大的古琴,一柄雁翎長刀握在手中,斜斜指著地麵,他的雙目緊閉,卻有一股神意鎖定了幽忘,似乎永遠不會迷失方向。
他飄然而來,行於那群環繞幽忘旋轉的行屍走肉之間,他手中的長刀猶如寒鐵冰徹而成,刀身幾乎透明,牢牢吸引了幽忘的目光。
“這份氣勢……能進入我的忘憂域中,猶如可以對我出手。這是以刺客之道,存殺意於刀中,得刀而忘我,純以刀意而動,涅至一念不起的虛空之境。好一個無念殺法!”幽忘老魔撫掌讚歎道。
他的目光更離不開錢晨手中的長刀了。
“能將刀意晉入如此境界的修士,固然是一個上好的收藏品。”
“但你手中的那把刀……”幽忘的目光收縮,透露出一個熾熱和貪婪:“才將是我至高無上的收藏啊!刀的材質固然極佳,但此刀之中那一點執念……萬古不移,刻骨銘心,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執著如魔的一念。若是留下這執念之人來殺我,我一定會轉身就逃……”
老魔頭看著‘我執刀’,露出如飲醇酒的熏熏然。
錢晨依舊緊閉著眼,陷入無法無念,純以刀意而動的境界。
老魔依舊不屑一顧,《無憂奈何經》的破解方法,就那麼幾種.
以刀意鎖定陷入無念之境來刺殺的人,無常宗曆代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早就留下了十足的破解方法。陷入這般境界的刺客,刺出的那一劍,劈出的那一刀固然神而明之,為自己刀法的巔峰。甚至對敵的應對之上,變化並不遜於原來,猶有勝之。
但失去了神智的判斷,純以本能而行,仍然存有極大的破綻。
致命的破綻。
老魔背後的道道人影突然收斂,滾滾的黑霧融入其中三道身影之中,頓時讓他們鮮活了起來。
一位碧眼黃須,眼窩深陷看上去有胡人血統,卻是中土士族打扮的男子,端坐老魔身後,孤身一人?獨盞飲酒;另一位中年男子眼神空寂?明明麵目還年輕,卻已經白發蒼蒼?披散在身後?縱然如此他依舊稱得上一聲俊美,表情愁苦的站在老魔身後?孤身昂首,歎天地之悠悠……
最後一位是一個女子?她回頭凝視著遠方?嘴角微微帶笑。
幽忘老魔平靜的看著持刀而來的錢晨,身影微微一滯,腳下的步伐也開始稍稍散亂,老魔修成的本命神魔千變萬化?可以說他凝聚了多少人的烙印?便有多少條命。
這三人都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收藏,每一位都是陰神之尊的強者,他擁有所有有關他們的記憶,從世間抹去了他們的存在,隻要他將這三人顯化出來?便能完美的使用三人的所有神通法術,甚至境界也完全的複製了下來。
“此三人皆是世間聲名赫赫的強者?他們每一位都曾名動一方,身世修為大有不凡?但如今卻隻有我擁有關於他們的記憶。”
“這一位是江東孫氏的陰神真人孫無妄,其為人貪婪無度?酷烈好殺?昔年東海郡鮫人之亂時?便是此人出手,掠殺鮫人海國。那時江東漁民無不咬牙切齒,深狠此人,一身神通《江月滄浪訣》曾於大洋之上橫擊龍女,與龍族天生的禦水神通平分秋色。更兼天生孫家神眼,能窺破法術神通的破綻,長樂亭主的龍女真身,便是被此人窺破。”
“我為了將他完美的收藏,先是暗害了其子,再代替其子去追求長樂龍女,在其中調撥離間,數次暗算,終於逼得嵇康出手,把我的化身殺了!然後在此人怒而出手,和嵇康兩敗俱傷之際,於東海郡下手將其煉化……”
幽忘老魔表情陶醉,這是他平生最為得意的一次算計,後來他披著孫真人的皮,甚至麵見過司馬炎,達成了魔門和司馬家的合作,陷害死了嵇康。
錢晨依舊閉著眼睛,一副沒有半點念頭波動的樣子,但在道塵珠中的神識卻驀然一樂,了然道:“我這下知道,為什麼姬眕一定要先對你下手了。也知道他為何對你了解如此之深……這小子,敢利用我。”
幽忘老魔察覺到持刀之人,無法無念的境界已經有所波動,他鎖定自己的神意,漸漸被這些人分散,因為本質上這些人也是老魔的一部分,當他出刀之際,威力一定會下降三分。
他大笑著,介紹下一位:“此人乃是我的師弟,身為無常宗掌教弟子,首席真傳,下一位掌教候選人,資質可比我高多了。奈何資質太高,修煉《無憂奈何經》最考驗的,還是心性。當年他吞噬了吳越劍閣那一代最優秀的真傳弟子,卻沉淪於其記憶之中,被種下了情種,和那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甚至不惜冒險偽裝成那人,去接近那個女人。”
“掌教讓他親手殺了那個女人,將其也煉化為印記,他卻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幫助那個女人逃離,逼得掌教不得不清理門戶,煉化成了我的化身!奈何橋……”
白發蒼蒼的中年男子化為一道白骨神橋,出現在老魔的腳下:“辛苦修煉出來的大神通雛形,還不是便宜了我?”
“還有海外風華絕代,名動一方的風聞樓這一代天下行走,可笑的是,她居然喜歡我的師弟,可惜啊!那時候師弟已經沒機會下手了,白白便宜了我,被煉成了我的化身。”
幽忘老魔冷眼看著錢晨一步一步走向他麵前,道:“你一旦記住了這些人的名字,事跡,便中了我的神通化情水,要被我的一絲化身侵入識海。但我沒有感應到你的這一點念頭,看來,你並沒有保留那一絲神念做反應……如此殺起來,甚是無趣啊!”
“你雖然修為差了一下,但憑著這身刀道修為,卻也能列入我的得意收藏了!”
幽忘老魔冷笑一聲,身邊碧眼黃須的孫真人赫然起身,碧色的眼眸死死盯著錢晨,已經窺探出他一身氣機的變化,一出手便是一條大江滄浪滔滔,江水之中倒映著一輪明月,江水乃是神通所化,衝擊之下,可以將山石粉碎。
一道劍光從錢晨的影子裡爆發出來,在瞬息之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穿了江水中倒映的明月。
大江滄浪隻是掩飾,真正的殺手,便是那一輪明月。
碧眼黃須的孫真人看著自己被貫穿的胸口,愕然道:“怎麼可能,我的神眼為何……”
嵇眕冷聲道:“為了殺你,這一劍我練了三十年!”
孫真人看著他有些熟悉的眉目,倏然道:“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幽忘真人渾不在意的收了孫真人,化為滾滾的黑霧回到自己身後:“姬師侄兒,你藏得好深,原來傅老魔一直想找的那個正道臥底,就是你。可惜你還是太急了一點,兩個修成無法無念的小輩,也想來殺我,就算要殺我,你也應該等到最後,而不要被區區一尊化身便引了出來。”
嵇眕臉色難看,他那裡是自己想要出來,明明是被錢晨扔出來的。
幽忘大笑道:“你的無法無念被破,還有什麼本事對我出手?”
滾滾的黑霧化為一條濤濤江水,這是傳說之中地府的忘川河,每一個浪花之中,都有一個人影,演繹著從嬰兒到長大,一生的愛恨情仇,最終慘死於一個刻骨銘心的魔頭的身影之下。
那忘川中的魔影彙聚成了一個恐怖的魔頭,八條手臂,抓向嵇眕的所有念頭,這一刻,嵇眕感覺自己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來乾什麼的了。
此時,幽忘抓住的一個念頭浮現,卻是嵇眕對錢晨的一個想法——又驚又怒:“他在搞什麼鬼?”
就在滾滾黑霧漫過錢晨的那一刻,他突然動了,手中冰徹的長刀一揚,勾起一個玄妙的弧度,他的身影這一瞬如閃電一般,冰晶剔透的冰魄長刀,化為一道晶瑩的長虹,直斬幽忘老魔。
老魔頭身後的黑霧之中浮現無數鬼影,迎上了這一刀,每斬殺那一道鬼影,都會有一人殘死之時,絕望,哀嚎,恐懼,祈求的雜念,滲入錢晨的識海之中,栩栩如生,叩問正道的道心,每一道鬼影,都足以削弱一絲刀意,幽忘老魔很有自信,待到此人斬殺數百道鬼影之後,這劈來的一刀,將再無威力。
“求求你,不要殺我家相公!”以名女子迎上的長刀,她的目光絕然,神情生動。
“我兒!”白發蒼蒼的老婦撲向了一個男子,擋在了他身前。
“娘!”男子緊握雙拳,手上青筋暴凸,咬牙怒視錢晨。
無數人的生死,無數動人的記憶與犧牲,一切愛與美好都浮現在錢晨刀下,隻是瞥了一眼,嵇眕便知道,這一劍他刺不下去。
怎麼有人能無恥到,以這些真摯動人的靈情為武器?怎麼有人在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之後,毫無悔意。
那白骨神橋,瞬息化為白發蒼蒼的男子,目光之中是無儘的後悔,他一劍迎上嵇眕,長劍揮舞之中,有著強烈的自毀傾向,錯!錯!錯!長劍所向,奈何橋上刻骨銘心的銘刻著這幾個字。
嵇眕的百步飛劍竟然在此人麵前第一次敗退,百步飛劍是殺人的劍法,但如何奈何得了一位求死的人?就是最強的刺客,對此也無可奈何。縱然嵇眕飛劍速度無雙,但隻要他刺中那個身影,便會被他一起拉入毀滅的深淵。
此刻嵇眕已經開始遺忘更多,奈何橋上出現了一個七八歲,身上生有肉鱗,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子,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小木劍,抿著嘴,目光滿是倔強。
“那是誰?好眼熟啊!”嵇眕順勢出劍,心中隻有一絲淡淡的疑惑。
這一刻,麵對無窮幻想,麵對滲入識海的種種雜念,錢晨嘴角浮現一絲微笑,赫然睜開了眼睛,滿目的戲謔,已經遲疑的長刀,瞬間堅定起來。
“這一刀,斬過自我,斬過魔性,斬過太上天魔……你是什麼貨色,也想擋我?”
晶瑩剔透的刀光拂過雜念,那無數滿是血汙,無數掙紮哀嚎的幻影驟然破滅,錢晨手中的刀光冰徹晶瑩,飄渺猶如秋鴻,帶著一股不受拘束的灑脫,將道道鬼影——瞬間斬卻。
幽忘老魔不受控製的慘叫了起來,滾滾的黑霧在這一刀麵前,猶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抽空,忘川被刀光之中的寒意洞徹,化為一條晶瑩的冰川長河,無數印記瞬間被斬卻。
幽忘老魔發出歇斯底裡的驚恐慘叫:“冰魄神刀,斬情刀意……你是這一代的廣寒仙子!”
他魔光把自己一裹,將白發蒼蒼的男子和絕代風華的女子,通通迎上了這一刀,自己則化為一道魔光,想要遁逃,白骨神橋被斬斷,女子揮舞的長紗,也被刀光劈成漫天的碎片,兩人銘刻於黑霧中的印記,驟然浮現,在刀光之中無聲無息的粉碎,他們對視一眼,臉上都浮現了由衷欣喜的笑容,和一縷解脫之色。
男子朝著錢晨微微一禮,將足下的白骨神橋,送到了錢晨的腳下。
他追尋著某個身影,於焉消散……女子追隨著他而去,臉上滿是是濃濃的情意。
這一刻,吳越劍閣之中,手持新煉成的本命飛劍的錢棠,正在回味李太白在大江之上,斬殺龍神的那驚世五劍,手中劍光綻放出朵朵青蓮,卻徒有其形,他不時停下劍光,比劃揣摩,口中喃喃著:“青蓮劍歌,太白遺劍……”
真沉迷於劍道之時,腦海之中,有什麼東西電閃而過。
似有一道閃電貫穿了他的身軀,錢棠顫聲道:“大師兄?不……他是……魔頭?”
顧家內院,已經嫁為人婦的張彤雲突然一愣,一滴清淚沿著姣好的麵孔,流淌而下,滴落在了麵前的茶盞上,她反手抽出已經數十年沒有拔出的長劍,在院中伴著初春的第一場雪,迎風舞蹈,劍光伴隨著雪花,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海外風聞樓,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有人提筆在手中的竹簡上書寫:“誰偷走了我們的記憶?”
“我等的天下行走死了都不知道!恥辱,恥辱!必須派人去中土調查!”
陰風之中,在龍車旁邊小心翼翼靠著山河相鼎調息的顧真人,突然跳起來大叫道:“不對,怎麼我好像多出了一些記憶,孫真人?孫家有這個人嗎?”
祭神台上,盤膝而坐的雙頭狒狒突然皺眉,石台之中傳來一聲凝重的聲音道:“不對,我的記憶回來了。幽忘老魔那裡有變!”
傅老魔抬頭望向錢晨等人所在的方向,渾身的烏金魔光化為道道鎖鏈,就要朝著那氣息詭異的地方遁去,這時候,埋在石台之下的一枚小小玉印突然爆發出無法想象的神光,整座石台都開始劇烈的動搖,祭神台上一道神光衝天而起……
顧不上心疼那些被斬卻的印記,幽忘老魔化為一道魔光,就要朝祭神台逃去。“傅老魔他們一定察覺到了變故,此人要斬卻我吞噬的那些印記,需要一個呼吸……隻要我撐過這段時間,他們逃都討不了!縱然是廣寒宮這一任廣寒仙子,又能如何?”
這一刻,錢晨手中的刀光落下,斬卻了密密麻麻的記憶,大廳之中的行屍走肉紛紛露出解脫的笑容,幽忘老魔也露出了逃生在望的微笑,但這一瞬,他看到了與錢晨手中的長刀同樣的刀光,按在了一個穿著僧袍的光頭男子手裡,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無窮的黑霧彙聚在他身上,一點銘刻至深的執念,從刀光裡泛起。
姬眕下意識抬起頭,隻看見無窮黑霧融彙到一個僧人的身影裡,一道無法想象的刀光,從此人手中浮現……
“解脫!”
“斬情!”
一前一後的兩道刀光交錯,他的視線隻停留在那兩道刀光交織得一瞬,這一刻幽忘老魔的心裡浮起了深深的悔意,那把刀中的執念,竟然如此可怕!
自己最後逃生的希望,居然毀於他以為依仗的神通無憂域手中。
這是他最後的一個念頭!
錢晨緩緩收刀,目視著那個僧人的身影漸漸消散,手中的‘我執’平複了的顫動,老魔無頭的屍體噗通一聲衰落在地上,一切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