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因為記掛著寶釵和黛玉,兼之昨晚才來探望過太上皇,所以在濯塵殿例行問候一番之後,見太上皇氣色不是很好,便出言告退。
太上皇並沒有留,其實太上皇也並不是一個很在乎禮節的人,他甚至也說過讓賈寶玉無事無需到他這邊來。
賈寶玉卻不是缺心眼,太上皇叫他不來他就不來,因為他每次過來,太上皇都沒有拒見,這有彆於其他所有人。
因此可見,他在太上皇心中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位。
從正殿出來,賈寶玉對送他的馮祥使了個眼神,馮祥會意,跟隨賈寶玉至僻靜處。
“馮老公公,皇爺爺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賈寶玉十分關切的問道。
他在皇陵的時候就聽說太上皇病了,隻是昨日回京見到太上皇,卻又發覺太上皇似乎隻是氣色比以前差一些,其他彆無二致。
馮祥神色一動,打眼瞧了一眼四下,然後才傷懷的道:“自秋獵之後,老皇爺的龍體便一直欠佳,褚太醫等人皆言,老皇爺乃是憂思過重,兼之五腑有傷所致。”
熙園有專門的太醫署,褚太醫便是為首之人。
“半個月之前老皇爺在沉月湖前突然暈厥,一連半日,可把老奴等人嚇壞了,幸好後來又好轉過來……”
馮祥說到這兒,忽然與賈寶玉拱手一拜道:“老奴懇請靖王能夠多來探望老皇爺,老奴冷眼看著,老皇爺隻有在每次靖王您過來的時候,精氣神方會好些,所以老奴真切懇請靖王爺得閒時,能夠多過來熙園,陪老皇爺說說話,解解悶,如此或許老皇爺的龍體才能夠有所好轉……”
馮祥老眼淌淚的說著,甚至就要跪下懇求。
賈寶玉提前托住他,神色同樣有些難過。
一個八十歲,一生波瀾壯闊,經曆過悲歡離合的老人,到了晚年常懷憂思追憶都乃尋常。
隻是所謂五腑有傷,大概便是在鐵網山被景泰帝的事給打擊到了吧,那是內傷,藥物難治。
對此,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又看馮祥十分傷懷,賈寶玉也為他的忠義所動,遂沉聲應下他的請求:“馮公公放心,我會的。”
賈寶玉心想,以太上皇的驕傲,是不會將自己的情感流露於表麵的,而他僅剩下的血脈中,或許就河間王和自己還得他的看重。
隻是河間王是個一本正經的人,現在傷勢也還沒好,如此兩個人見麵,能夠有什麼貼心的交流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點倒非賈寶玉自誇,經過多年來的鑽營,他哄老人和小孩的本事,幾乎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是以馮祥才會覺得太上皇隻有在見他的時候精神才會好些。
一則賈寶玉確實能夠讓太上皇心情好轉一些,令一方麵來講,太上皇見到他,就算是佯裝,也會打起幾分精氣神來。
賈寶玉能夠感受得到,哪怕是麵對他,太上皇也不喜歡流露出絲毫的脆弱麵,更不會喜歡賈寶玉沒來由的關切。
這是男人的驕傲,也是帝王的驕傲。
所以,馮祥說的多來是無益的,適逢其會的來,隔三差五的來,方是最令太上皇喜歡和能接受的方式。
想罷這些,賈寶玉又對馮祥道:“馮公公常年服侍在皇爺爺身邊,勞苦功高,虛言感謝的話我也不多說,隻是馮公公於我元玄皇室的功勳,我都一一記得。
如今皇爺爺龍體欠安,還請馮公公更加用心照顧。此外,景桓還有一個請求,如今京城雖然看起來安定平穩,但是誰也料不定有何宵小會趁太上皇龍體有恙的時候,出來作祟,所以還請馮公公多加留意熙園內的所有事務,多加防範,但有異常之處,煩請及時告知。
本王如今執政朝廷,餘事皆無難處,隻有皇爺爺的安危最令我掛心。
若是馮公公能夠替我分解此難,讓太上皇安享晚年,將來大公公的恩情,本王定會有所回報。”
賈寶玉對著馮祥一拜。
熙園可以說是第二個皇宮,裡麵情況同樣有些複雜,而太上皇如今精力不濟,難免會有掌控不到的地方。
而熙園作為太上皇的核心地盤,賈寶玉也不好像皇宮那樣直接接手,甚至連安插重要的人手都不妥……
所以,馮祥這個熙園大總管的忠誠,就顯得尤其重要。
賈寶玉想要令太上皇安享晚年,想要熙園絕對的安穩,故而才有此請。
再說自他與馮祥接觸以來,馮祥與他便親善,這是善緣,所以賈寶玉說的也是認真的。
若是馮祥能夠有始有終,他也不惜在他臨終的時候,給他一個榮耀,一個遠超古往大多數內侍的榮耀。
馮祥追隨太上皇一甲子,對於皇家、朝野之事都是門清,他如何聽不出來賈寶玉的意思?而且賈寶玉最後稱呼他為“大公公”,他也知道絕非口誤。
本朝雖無大公公這個說法,但是古代卻是有的,乃是所有宦官中的第一人。
他如今的實際地位雖然也稱得上如此,但職位卻隻是熙園總管。
熙園,論真講隻是一座皇家園林。
待太上皇駕鶴西去,他立馬就會從雲端跌落。
而今日得了賈寶玉這個未來帝王的一個承諾,對他來說,自然是夢寐以求的事。
沒有人願意從雲端跌落,哪怕他對太上皇絕無二心。
實際上,若是今日是旁人詢問太上皇的情況,他絕對難說隻言片語,隻是因為是賈寶玉,他才會如實道來。
這個時候,任何人都有可能對太上皇不利,隻有靖王不會。這一點,他知道,他知道太上皇也知道。
馮祥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躬身道:“靖王請放心,隻要老奴還活著一日,定不會叫宵小有機可乘。”
賈寶玉終於笑了笑,與他點點頭,轉身離去。
來到壽安宮,同樣未受阻攔,隻是剛走上長苑,忽有一個宮女急匆匆而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賈寶玉眼疾手快輕易躲開,隻是那宮女顯然是個笨的,沒想到賈寶玉會躲,一聲低呼就要跌撞向圍欄。
賈寶玉猶豫了一下,到底是身體的本能,還是伸手勾住了她的身子,將她拉了回來。
宮女似乎驚住了,怔怔的看著賈寶玉半晌,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脫出賈寶玉的懷抱,結結巴巴的道:“王,奴婢見過王爺……”
賈寶玉打量了她兩眼,眼中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宮女有些不安,低垂下了頭。
賈寶玉笑了笑,道:“妙成縣主?”
宮女抬頭,十分詫異,隨即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紅著臉低頭道:“王爺說笑了,奴婢早已不是什麼縣主,如今隻是我們郡主身邊的一個小小宮女……”
說了這一句,見賈寶玉無甚話語,她遲疑了一下,與賈寶玉微微一福:“奴婢聽我們郡主說,郡主之所以能夠救下我和我母親,全仗王爺謀劃……?”
霍秀容心中其實有些詫異,她以為賈寶玉應當不認識她才對。
她總共就和賈寶玉見過兩麵,第一次是她還沒有落入凡塵的時候,在雲霓的生日宴會上。但那時人員那麼多,賈寶玉和雲霓又是眾星拱月一般,她覺得賈寶玉應該沒有太注意到她才是。
第二次就是昨晚賈寶玉在河間王府吃晚飯,她遠遠瞧過一次。
當然,其實還有一次,就是在秋獵場上,賈寶玉到南安王府彆院參與南安王舉辦的比賽,他上台射箭的時候,霍秀容遠遠的在自家閣樓上單方麵窺見過一次。
這幾次,她都沒有與賈寶玉有過直接的交流,更何況如今她變更了身份,成了一個宮女,沒成想賈寶玉還能一語叫破她曾經的身份。
她哪裡知道,賈寶玉近乎有過目不忘之能,隻要是美女,他都能記住。
隻不過……
賈寶玉低著頭,打量著身上貴氣未褪,卻已然是宮女裝扮的霍秀容……
確實是個美人!
難怪南安太妃舍不得把她嫁到蠻邦,不辭辛苦的要從賈家挑選一個代替她出嫁。
隻不過今世她的命運也已經改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府唯一嫡女,而隻是個可憐人罷了。
而且,有點笨拙。
賈寶玉暗自撇撇嘴,倒也不欲與她計較,說了一句“區區小事,不必掛懷”,便要走開。
“王爺請留步~”
霍秀容下意識的喚了一聲,等賈寶玉轉身卻又有些不知所措,好歹鎮定心神,似模似樣的盈盈一禮道:“這件事對王爺來說隻是區區小事,對秀容來說,卻是恩同再造,隻是如今秀容身份低微,也無法回報王爺,隻能在心裡感激王爺的恩德,永世不忘。”
嗬嗬嗬……
感恩,還永世不忘?
潛台詞不就是“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麼?
不過不得不說,這種貴族式的說話方式,聽起來是要比那種下裡巴人的聽來含蓄,也更撩人一些。
看來這丫頭也不是那麼笨嘛。
賈寶玉想著,不由又走了回去,將她上下再打量一遍,在她緊張不安的情緒中,忽然低頭到她耳邊,輕聲道:“想要報答本王,也得多用心想想,這是在太後的寢宮,就算本王是個好色之徒,總也不至於在這裡胡來吧?
所以,想要成功,下次記得選對地方。”
賈寶玉說完,在對方緊縮著的耳根處,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哈哈一笑,轉身離開。
方才他進門的時候,就看見遠處的長廊樹下有個宮裝的丫鬟快步走了,然後不一會兒,又以偶遇的方式,從這裡撞上來……
伊人之心,何其明顯?
霍秀容早在賈寶玉說話的時候,就呆立不敢動了。
如賈寶玉所想,她確實存了“報答”賈寶玉的心思,這是她想了好久好久,才想出來的唯一一個,或許可以翻身甚至是改變家族命運的途徑。
但是她終究是個高門貴女,就算有此心,也不知道該如何實現。
今日跟隨雲霓來到熙園,見識到了賈寶玉的三個老婆,側麵知道了賈寶玉對自己女人的寵愛,令她下定了決心。
又知道賈寶玉去了太上皇那邊,一會肯定要過來,所以便借與雲霓去馨寧宮拿手爐的方便,來到去太後正殿的路上守株待兔。
但是她心裡也有些忐忑,一來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做出這種事來,二則,雖然她自己對自己的容貌還算自信,但是卻不知道,能不能入得賈寶玉的眼。
然後居然果真被她等到,事到臨頭,也隻能一試了。
她想著,就算賈寶玉看不中她,也就罷了,儘人事聽天命。
誰知,她認為賈寶玉應該不會認識她,所以就算失敗,也當是偶遇便罷了。誰知賈寶玉不但知道她是誰,聽其話語,竟是一眼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這豈不令她羞愧難當?
立馬就要反駁,隻是賈寶玉卻如她一般,話也沒說透,卻叫她耍賴的餘地都沒有。
人家,那麼自信且篤定,還給她支招……
一想到這裡,她耳根子都紅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賈寶玉吹的那一口氣。
看著賈寶玉腳步輕快的離去,霍秀容好半晌才逐漸回過神來。
仔細回想方才賈寶玉所有的反應,她既驚且喜的發現,似乎,他沒有拒絕的意思!
一時又想,難道自己真的要那麼不知廉恥,在明知道他已經知道她的意圖的情況下,還要繼續行勾引之事?
難道真的要按照他的建議,換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再來?
霍秀容微微一歎。
她如何不知道熙園,特彆是太後宮中,並非一個好地方。
其實最好的地方,就是河間王府,那裡不但賈寶玉會常去,而且還有雲霓給她打掩護。
隻她之所以沒有這麼做,並非等之不及,實在是有些不敢。
上次河間王就警告過她,要安分。
河間王是個威嚴深重的人,應該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她有些不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不軌之事。
想到這裡,霍秀容又不禁有些暗暗佩服。
靖王當是個好色之人無疑,否則不會收羅到那樣三個嬌滴滴的大小美人,還不顧臉麵的要在同一天娶回家門。而且,剛剛也算是調戲了她。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在這裡對她動手動腳,原因隻是因為這裡是太後的寢宮。
這就區彆於其他男子了,就比如他哥哥,一把年紀的人了,卻一點也不檢點,以前家裡就傳出他勾引糟蹋母親身邊丫鬟的事,後來母親為保他名聲,倒把那些丫鬟處置了。
一想到此處霍秀容又是一驚,有些後怕。自己方才的行為何等危險,但凡靖王是個陰狠暴虐一些的人,說不定她就會大難臨頭,像那些丫鬟一樣,被無情的處置。
幸好,他是個……怎麼說呢,應當是憐香惜玉且解風情的人吧。
霍秀容紅著臉想到。
若是自己家族沒有遭難,自己一定要嫁這樣的人……
剛剛這麼想,她又苦澀一笑,若是家族沒有遭難,自己隻怕也嫁不成的。他早有婚約,而以前的自己何等高傲,如何肯委屈自己為妾?
如今,卻是連為妾,都是一個奢望。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想著這些,霍秀容摸著自己的耳根,慢慢往回走。
這就是經曆坎坷的被迫成長,換在以前,她哪裡會有這麼多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