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賈母接待了三波遠親,準備好好休息一下的時候,寧榮街東麵,緩緩行來了一駕馬車。
馬車雖然不甚華美,但是周圍的七八個仆從,卻是個個打扮不俗,精神奕奕,令人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家族出來的奴才。
馬車在榮國府前停下,俄而,馬車簾子打開,露出一個四十歲華裝婦人的臉。
隨即,一個少女探出頭來,看著榮國府的黑油漆的大門,笑問道:“娘,這便是京中榮國府嗎?果然好生氣派!”
“茯兒,彆鬨。”
婦人似將少女拉回了車內,隻聽得其中傳來一聲不滿的嬌哼,就再也不見其人。
但就那短暫的一麵,也能瞧出,斯少女具羞花之貌,皎月之華。
婦人製止了活潑的少女,將目光重新看向榮國府正門,神色略微追思,然後便遞出一張拜帖與管家,輕聲囑咐道:“上前扣門吧。”
管家接過,拜退而去。
榮國府上的門子早已看見,聽見是來拜訪的,忙接了拜帖進門。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林之孝正好安排好了給邢家人找房子的事,出來便看見,忙喝道。
“回林總管,有人遞了拜帖,是江南甄家的拜帖!”
林之孝聞言麵目也是一正。
作為賈家世交的甄家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還知道一層,甄家,可是賈寶玉的娘舅家!
這個時節進京來,隻怕並非普通的拜訪。
於是趕忙接過拜帖,果然見其麵上寫著:
晚輩甄門鄒氏,敬拜榮國太夫人。
林之孝一眼便看出,這甄家怕是早已打聽清楚了老爺和太太皆不在家,所以才直接拜訪賈母的吧。
不敢多做遲疑,忙行至西邊的垂花門外,讓一個婆子將拜帖送進去……
榮慶堂,賈母因寶琴實在生的完美無瑕,令人喜愛,午飯後也不管湘雲等人情不情願,執意將寶琴留下,一邊令鴛鴦等人將碧紗櫥收拾出來,一邊拉著寶琴在她的暖炕上問長問短。
碧紗櫥,便是以前賈寶玉和黛玉先後住過的地方,就在榮慶堂正屋內。
寶琴也是聰慧敏銳的女孩,見賈母這位年老有德的尊者如此喜歡她,知道對自己來說是一件好事,因此十分的乖巧聽話。
甚至在賈母問遍了一番她的基本情況,有些語乏的時候,主動攬過話頭,用她自己清脆童稚的聲音,將其從前跟隨父親在行商的路途上一些新鮮有趣的見聞說與賈母聽。
賈母果然更加歡喜,竟連她多年養成的午睡習慣都打破了,一老一少兩個宛若親爺倆一般,在炕上談笑風生。而賈母連連發出的暢快笑聲,令內外的丫鬟婆子們紛紛側目。
“鴛鴦,快叫小丫頭們切一盤水果進來,給我的琴丫頭潤潤嗓子,瞧她說了這半天話,真是難為她了,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見識……”
聽得賈母的吩咐,旁邊侍立的鴛鴦忙笑著應了一聲“是”,然後縱然是她,也不由多瞧了寶琴一眼。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說不清呢,便是以前的林姑娘,怕是也沒有得到過賈母的這般寵溺呢!
一時王熙鳳進來,看見的便是一派祖孫和諧,對坐喂食的場麵。
“喲喲喲,老祖宗這可真是得了寶貝了?這般稀罕,恐怕是連咱們的寶天王回來瞧見,也是要好生吃味的呢!”
王熙鳳戲謔道。
“猴兒,你過來,我也喂你!”
賈母心情正好,拿起竹簽插了一塊梨對著王熙鳳道。
王熙鳳趕忙伸長脖子接了,然後笑道:“老祖宗親口喂的梨味道果真不一樣,嗯,我都舍不得咽了……”
丫鬟們紛紛嬉笑出聲,賈母也是笑罵一句,然後就看見她手裡拿著東西,便問是什麼。
王熙鳳這才收起笑容,靠近賈母低聲道:“老祖宗,甄家來人了,這是甄家太太親自投遞的拜帖。”
“甄家?哪個甄家?”
“金陵甄家……”
賈母的神色猛然沉了下來。
這些人,果然還是來了麼!
自從得知自己養了一輩子,好不容易長大的寶貝孫兒是彆人家的孩子,賈母的心就沒有徹底安穩過。
彆的倒還能接受,畢竟伴隨著寶貝孫兒身份的變化,給他帶去的是無上的尊貴和榮耀。
她最怕的,是寶貝孫兒這個新的身份,給他帶來的新的長輩和親人,把他從她身邊帶走,從賈家帶走。或者是,寶貝孫兒成了王爺,就不認賈家了……
根據後來的情況來看,後者應該是不會的了,她可是知道,皇家已經給賈寶玉賜了王府,但是賈寶玉每日,還是回的賈家,這是她最欣慰與慰藉的地方。
所以,她的擔心便隻有前者了。
沒想到,她還沒有等到皇家的人來,卻等到了甄家,也就是賈寶玉的外祖家的人來!
賈母很不想見她們!
這是心裡第一時間的反應,但是隨後她就放下,暗吸一口氣,接過拜帖仔細看了一遍。
沉默了許久,賈母頹然一歎:“請進來吧,既然都來了,總要見見的。”
王熙鳳知道賈母心裡不痛快,也不敢插科打諢,彎腰一拜退了出去。
賈母沉著臉的樣子,令旁邊的寶琴有些微的不知所措。未知賈母因何心情變差,也不敢冒然開口。
好在賈母隨後也留意到她,歎了歎,賈母道:“你先進園子裡與你姐妹們玩耍去吧,晚上記得回我這裡吃飯,去吧……翡翠,你送她去找探丫頭她們。”
寶琴聞言,聽話的下了炕,穿戴好之後,與賈母深深一禮,然後才隨著翡翠出來榮慶堂。
走到大觀園門口的時候,寶琴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翡翠姐姐,你們家和甄家關係不睦嗎,為什麼老太太聽到甄家,心情就不好了呢?”
翡翠搖搖頭,“沒有,我們家和甄家一向關係很好的,以前逢年節的時候,兩家隔著上千裡,也是有送禮來往的。聽說咱們家以前也是金陵的大族,和甄家是世交呢,怎麼會關係不睦呢?”
寶琴就皺了眉。
她是想要找出賈母不高興的原因,然後對症下藥,說不定能哄得賈母高興。
不然,她覺得後麵的日子肯定不會舒坦。
翡翠看她小小人兒皺眉,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於是斟酌著道:“不過,我或許知道老太太不高興的原因……”
“是什麼?姐姐能告訴我麼?”寶琴對著翡翠露出甜甜的笑容。
翡翠本來還猶豫該不該和她說,見此,竟也顧不得什麼,附耳在她耳邊,將以前賈母如何疼愛賈寶玉,然後賈寶玉怎麼突然變成了皇家王爺等事簡單說了一遍。
“大概就是這樣,聽說咱們家王爺的娘親,原本就是甄家的嫡女,如今王爺的身份被揭開,甄家就上門來了,老太太自然不高興了……
這些話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要對彆人說啊,不然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我可得不著好。”
翡翠說完,又叮囑寶琴。
“嗯,翡翠姐姐你放心,我不會與彆人說的。”
寶琴連忙應承,又走了幾步,問道:“那個,翡翠姐姐,你能給我說說,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麼?進京這段日子,我就總是聽人說起他的名號,說什麼的都有,總也不真切。
他既然是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想必翡翠姐姐對他很熟吧?”
“當然熟了,嘻嘻嘻你不知道,王爺小的時候可可愛了,嗯,和你一樣可愛,他也同你一樣,叫過我翡翠姐姐呢!”翡翠臉上染上一層暈紅。
寶琴本來也是有意恭維她,好令她對自己知無不儘。
此時見其這般模樣,心中納罕再生三分。
早前在伯母家裡,就聽一家人對“靖王爺”推崇備至,連伯母那樣的人也不例外。
上午隨他們家姐妹們逛園子,偶然提及其名號,她們一個個也是欽佩崇拜至極。
不想如今隨意的一個丫鬟,看起來也是同樣的仰慕於他,這就令寶琴好奇甚至是困惑了。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她曾父親遊曆過萬水千山,足跡甚至遠至他國。
因此彆看她年紀小,卻是比一般人更多幾分見識。
她更明白,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世間上應當沒有人,能夠讓所有人都對他有好感。
翡翠心中幻想了一番,回頭見寶琴直直的望著她,臉上一紅,又料想以寶琴的年紀應當看不出來什麼,便笑道:“你讓我給你說我也說不大明白,王爺這兩年的變化越發大了,我一個小小丫鬟,一時也想不出怎麼形容王爺來?嘻嘻,你不是和姑娘們玩的近的嗎,乾嘛不問她們呢?
她們都有學問,肯定能回答你的問題。
對了,你可以去問林姑娘,偷偷告訴你,王爺在家裡,最疼的人就是林姑娘了,將來林姑娘還會是王妃呢。”
翡翠笑著說了這一句,眼見秋爽齋已在眼前,也沒有多言的意思。
寶琴看出她的意思,遂熄了追問之心,然後心裡暗忖。
她們家裡這些小姐、表小姐們,雖然個個都極為不俗,但是據她看來,到底也還是那位看起來嬌嬌弱弱,靈秀自然天成的林姐姐最為出眾。
如此想來,其能得他的鐘愛,倒也尋常。
隻是不是說與他定親的乃是太師府的孫女麼,還是皇帝賜婚來著,怎麼翡翠又說林姐姐會是王妃呢?
此中必有更多內情,但是自己初來乍到,也不可隨口去問這些事,不然令人生厭不說,萬一因不明就裡,無心惹出禍亂來,便不美了。
唉,母親一番苦心,著急送我進京,卻怎麼知道那梅家已經犯罪被抄?
如此也不知我是幸運還是不幸。
若談幸運,卻不及豆蔻之年,已成望門之寡。
若談不幸,若是我再早些入京與他家完成婚約,隻怕必受殃及,如今倒是逃得一命來。
唉,世上之事總難令人如意。
幸得伯母慈愛,計言若是能夠得與那梅家當麵解除婚約,或者是拿回婚書,則於我將來另行婚配無大礙。
然梅家一家已然陷入重牢深獄之中,生死未知,又如何與他們當麵解除婚約?
且薛家在京根基薄弱,也無法尋得門路,找回那紙婚書。
總而言之,可憐我薛寶琴自負鐘天地靈秀之才貌,終究未及成人,已然輸給世間清白女子了。
然世間之事豈有定數?
古往今來良臣名將,豈有受困於一時之境乎?
薛門寶琴雖為一女子,也不願期期艾艾,怨天尤人,作無謂之態。
縱使行到水窮之處,也當坐看雲卷雲舒。
……
瀟湘館,黛玉午睡方醒。
醒來隻後聽說探春姐妹們在沁芳溪垂釣嬉戲,她也未疾行而往,反而坐在瀟湘館內撫了一曲琴,然後又呆坐半刻。
紫鵑見她如此,勸道:“姑娘若是覺得無趣,何不去找姑娘們玩?
姑娘也正該去才好,寶姐姐的妹妹,邢姑娘,還有大嫂子家的兩個妹子初來乍到,姑娘若是不去,她們不知道你素性懶怠,反以為你不喜她們,不易親近呢。”
黛玉聞言,噘嘴蹙眉,看了一眼紫鵑,顯然不滿紫娟說她懶。
但是又知道紫鵑說的對,因此再坐片刻,還是起身,略作收拾出來。
剛剛出館,忽然聞得外頭一陣小丫頭的歡聲笑語。
抬眼看去,隱約可見館外竹林後頭的坡地上,有些小小的人影,黛玉心中好奇,這麼冷的天兒,誰在那邊呢?
沿著碎石子小路走過去,透過兩叢竹林的空擋,果然見底下散落著七八個小丫頭,是那些小戲子,為首的正是她院裡的芳官。
原來大觀園內各處種著一些果樹,如今雖然秋天已去,但是瀟湘館外卻有一棵柿樹,上麵掛了一些紅澄澄的甜柿子,一直無人問津。
黛玉往常從這邊過,還讚過這些天然的“紅燈籠”生的美呢。
不想今日好運便終結,被一群小丫頭圍住,舉杆來毆打。
眼尖的小丫頭們看見黛玉主仆站在上頭,笑聲下去,有些不好意思。
芳官卻是不怕的,她甚至興衝衝的爬上來,從布兜裡挑出兩個最大最完整的出來,對黛玉笑道:“姑娘,你吃嗎?霜打過的,可甜了!”
黛玉覷著眼瞧她。
本姑娘眼中的美景,在你們眼裡,就剩吃了!
紫鵑怕黛玉責怪,忙道:“你們也太頑皮了,哪兒不好玩來這兒糟蹋這塊地皮。另外這東西性涼,現在天又冷,仔細吃壞了身子!”
芳官憨憨一笑。
彆人都說林姑娘性格古怪,不好相處,但是她跟了黛玉這段時間之後,卻完全不覺得。
甚至她覺得林姑娘比誰都好相處,嘻嘻,隻要不在她麵前,隨便怎麼玩鬨林姑娘都不會怪罪的!
要不然,她也不敢帶人來這邊作禍這棵柿子樹。
黛玉雖然覺得芳官等人俗氣,到底也不生氣。
她知道,就算沒有她們,再過不了多久,這些“紅燈籠”也會慢慢失去光澤,被雨打風吹散去,消失無蹤,一如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都不能長久。
暗歎一聲,黛玉抬頭看見小丫頭們惴惴的神色,知道自己不說話,她們定然會不安心許久的,於是輕聲囑咐:“不要都摘去,多少留一些,若有鳥雀飛過,也能略微果腹,繼續南行……”
說完也不理她們,抬腳往前麵走了。
等黛玉主仆走遠,芳官又跳下去,立馬有人讚歎芳官膽子大,運氣好,這都沒有挨罵。芳官自然與有榮焉,順道在小姐妹們麵前把黛玉一通誇讚,試圖為黛玉正名。
有實證在前,其他人自然願意相信,蕊官還道:“果然林姑娘就是彆樣心腸,我們看見這些柿子,隻知道它好吃不好吃,林姑娘見了,卻隻道它是南歸鳥雀的口糧,唉,要是我們也有林姑娘這樣的心腸便好了……”
“哈哈哈,林姑娘可是天上的仙女,咱們怎麼能和她一樣呢?”
“好了,都數一下咱們摘了多少了?要是夠分了,剩下的便聽林姑娘的吩咐,都不許摘了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