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當日蘇醒之後頒布的恢複賈寶玉詔書的聖旨,是要傳檄全國,最低要傳到地方州縣的。
“布告天下”,便是布告天下臣民。
但是因為當時時局動亂,京城又被二皇子竊據,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流傳出去。
但是到賈寶玉兵圍京城,切斷京城與外界的聯係之後,鐵網山也是迅速組建了一套簡陋的朝廷,並開始運行。
這也是在那一段時間,京畿周圍乃至於天下沒有被杜安樘等人的“偽政令”完全支配的原因。
得益於大玄完備的驛站體係,朝廷的政令就算要傳到最西邊的數個省,也不過隻需要短短十日的時間。
除了最開始需要對杜安樘等人已經發布出去的政令的糾正,安撫地方官兵不許異動之外,臨時朝廷麵對天下傳達的第一道政令便是通告景泰帝駕崩,勒令各地方官府、民間百姓需要服國喪的時限等。
第二件,便是關於賈寶玉“認祖歸宗”的聖旨。
當然,還有其他什麼“刺殺”、“造反”之類的事,則隻能以小道消息的方式進行傳播。
南京城,江南望族甄家。
甄家作為內務府在南方的重要采辦和蘇繡等上等宮廷禦用絲織品的供應者,消息門路都是極通的。
京中出現變故的消息,他們很早便聽說了,也派人全力打聽,隻是始終雲裡霧裡,看不清楚真相。
直到景泰帝駕崩的通文下來,他們才能正真揣測到一些真相。
本來就這一點就已經夠令人吃驚的,但是接著而來的布告聖旨的內容,才讓他們真正大吃一驚。
當年義忠王爺的嫡子還活著?還被太上皇封為了靖王爺?
要是他們記得不錯,他們家原來的大小姐,就是義忠老王爺的正冊王妃吧?
老王爺的嫡子,豈不就是他們家大小姐的兒子,是老爺的親外甥?
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聖旨都下來了,肯定是不會有錯的,一時間,甄家人喜出望外者有之,期待想看看這位“外甥”模樣的人有之……
畢竟家族能夠出現天潢貴胄的血脈,那可是一等一榮耀的事啊。
所以當這個消息傳遍甄家的時候,闔族內外都是高興的居多,算是一件大喜事。
唯獨深宅大院內的甄家老太太得聞這個消息,似乎太過於震驚,居然一下子沒經受住這個喜訊,還暈了過去……
且據好事者透露,甄家老太太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似乎並不高興,她也不是驚喜的暈過去的,而是在不可置信的反應中,讓家下人抄了通文親自瞧了,然後便被“嚇暈”了過去。
據說在其暈過去之前,嘴裡還喃喃念叨著諸如“不可能”、“假的”等語,令人捉摸不透。
不過這樣的言論很快就被其他人嘲笑為謠傳,老太太知道自己的親外孫還活著,不但活著還封了王,哪裡有不高興的道理?這些傳言,真是故弄玄虛,不切實際的很,根本不足為信。
“甄大人……”
甄應嘉剛從紡織局出來,就看見兩個南京城的官員向他走過來。
那兩人對他拱手笑道:“恭喜甄大人,賀喜甄大人!甄大人嫡親外甥不但被太上皇尋回,而且得封靖王,實在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兩人看著他,那笑容是真切的很。
甄應嘉也笑著迎上去,拱手還禮道:“兩位大人客氣了,都是老天垂憐和太上皇慈愛……”
兩人相視一眼,都給自家下人一個眼神,然後他們便各自抬上來一箱捆紮的很好的賀禮。
“甄大人家出此喜事,吾等無以為賀,僅以此區區之物,聊表我等心意。”
甄應嘉連忙推辭,那兩人卻是專程在此等他的,自然不容推讓。
“三日後乃是大休沐日,吾等幾個舊日的同僚相約一聚,若是甄大人屆時有空,下官等便在一品居恭候甄大人大駕光臨……”
送禮之後,借機相邀會晤一番,交情便結下,日後有所述求,也就更相便宜了。
甄應嘉推脫不過,隻能讓隨從收下賀禮,並表示了謝意。
但是對於對方的邀請,他卻道:“蒙諸位盛情相邀,隻是……吾等雖然距京都甚遠,但畢竟乃是國喪之期,吾等若是此時聚眾宴飲,隻恐不妥……”
此話一出,兩人頓時訕訕:“呃~甄大人言之有理,卻是下官等考慮不周了……”
話雖如此,心中不免覺得甄應嘉太過迂腐,也不會處事。
卻聽甄應嘉又道:“近日我長侄從外地尋來一幅畫作,疑是前朝名家親筆,若是諸兄不嫌棄,吾便厚顏相邀諸兄兩日後至寒舍一敘,共鑒真偽如何?”
二人大喜,立時答應必如期而至。
甄應嘉心中也是暢快,沒有人不喜歡被人巴結討好的感覺。
但是這兩日來向他“表示祝賀”的員外、官紳頗多,他也有意禮尚往來一番,便借鑒畫之由,邀他們至家中一敘,如此既能廣結良友,又不會衝犯國喪,兩相便宜。
與兩人相辭之後,甄應嘉坐轎回家,剛到門口,管家便上來對他道:“老爺,老太太在裡頭等著您呢,您快進去吧。”
甄應嘉下轎,先甩了一下衣袖,問道:“老太太今兒個身子怎麼樣?”
“老太太上午的時候就已經醒了,太太服侍著用了湯藥,現在想來是好多了……”
甄應嘉點點頭,先進自己屋換了一身衣裳,順便問問甄老太太的情況,然後才擺正衣冠往墨蘭苑而去。
甄老太太住的墨蘭苑是甄府最寬敞雅致的地方。
但是甄應嘉一路走來,卻發現今日的不同。
以往老太太的院裡最是人多熱鬨,此時卻顯得格外的安靜。
好些地方,都隻有些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們守著,那些以往花紅柳綠,穿梭來往的小丫鬟們卻不見了蹤影。
來到老太太的上房,轉過數道門戶,才進入到老太太的寢居。
離奇的是,這裡除了他的嫡妻鄒氏,便隻有被老太太拉著撫慰的“兒子”寶玉,其他,彆無一人。
“老太太……”
因看出情勢的不同,甄應嘉頗為小心的喚了一聲。
甄老太太躺在病榻上,麵容憔悴,看見她來,倒是放開了被她抓著的寶貝兒孫兒的手,讓他回他母親身邊,然後勉強招呼甄應嘉坐下,便是默然不語。
“昨晚母親病倒,兒子著實擔心,敢問母親如今可是大安了?”
甄應嘉試探性的問道。
甄老太太搖頭道:“左右不過一把老骨頭,能有什麼大事……”
說著,又是沉默。
甄應嘉心中惴惴起來,懷疑是自己做差了什麼事,惹得老太太不高興,便起身道:“母親急著喚兒子前來,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吩咐?母親隻管說來,兒子一定尊辦……”
甄老太太繼續搖頭,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經依偎在他母親懷裡,癡癡傻傻的玩耍著他母親腰間絲帶的乖孫兒,眼中悲憐閃過。
終歸是知道甄應嘉等人不明其意,所以在長歎一聲之後,她道:“今日叫你過來,自然是有一件天大的事要給你們說,你們兩個都注意了,這件事,除了你們之外,絕對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
甄應嘉夫婦一聽便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同時甄應嘉也明白了老太太院裡這般劍拔弩張的原因了。
張口應下老太太的話之後,便聽她說道:“你們可知道,你們父親和我,為什麼一直不告訴你們寶玉的真實身世?”
甄應嘉和鄒氏一聽,精神頓時一震。
老太太終於舍得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麼?
不過,麵上他二人還是表現的平常,甄應嘉道:“父親和老太太不告訴我們,自然有其中道理。不過這十多年來,我們也早已把寶玉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時過境遷,若是老太太覺得可以將真相告訴我們了,我們自然也是想要知道的……”
十多年前父親突然要他媳婦兒假孕,然後還真抱出個乖巧可愛的孩童出來,讓他們當做親兒子來養。
他們雖然不解,但是後來也大概想得通,許是父親的故舊之後,因為什麼原因不可讓人知道他的存在,故而如此。
之前的時候他們自然也不可能太過於真心愛護那孩子,隻是見老爺子和老太太對那孩子著實疼愛,加上後來他們的長子不幸早亡,那孩子又生的著實可人,他們才真正把他當做親骨肉來看待。
隻是天不遂人願,好好的那麼乖巧的一個兒子,怎麼忽然就變傻了呢?
甄老太太不用細看都知道他們的心思,她歎道:“事到如今,也確實不能再瞞你們了,否則,不但已逝去的亡靈無法得到安息,隻怕這世間,這一樁天大的‘烏龍案’就永無反正之機了。”
甄老太太看著尖起耳朵來的兒子、兒媳,一字一句的道:“其實,寶玉的真實身世不是彆人,正是你們那早早就去了的妹妹的獨子,當年的義忠親王殿下的七王子……”
甄老太太話沒說儘,甄應嘉和鄒氏兩個愕然的抬起頭,張著嘴巴,毫無儀態的瞧著她,似乎在用眼神問她,您老人家不是在開玩笑?
妹子當年確實風光無限,堂堂親王妃,離母儀天下的皇後都隻差一步之遙,差點生生將他們甄家推上後族的榮耀寶座。
可惜,終歸是沒有那個福氣。
妹婿事敗自刎,妹妹一家也慘遭橫死,當年的那些事,真是慘痛的不忍回顧。
但是,老太太您再怎麼思念女兒,也不能信口胡說啊?
寶玉怎麼可能是她的兒子呢?
先不說朝廷宮裡早就確定了當年的王府無一生還者,便是我們見到寶玉的時候,離妹妹死去的日子,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年了,時間上也……
咦~!
甄應嘉忽然反應過來,雖然他們見到寶玉的時候已經離開了京城,距離王府的大案也已經過去了相當的日子,但是,他們看見寶玉的時候,那小子看起來也差不多一歲多的樣子,如此算來,豈不正好……
想通這一點的甄應嘉,睜大了眼睛看著甄老太太。
甄老太太目露追憶之色,道:“當年京中局勢複雜凶險,你妹子其實在生下孩子沒多久就把他交給你父親秘密收養了,所以,你們去王府見到的那個,根本就不是你們的小外甥……
後來……後來的事你們大概也知道的,王府沒多久果真就出了事,你們妹婿死了,後來你妹妹也出了事,你們父親見大勢凶危,擔心你們外甥的身份要是暴露也會遇到危險,這才起意咱們一家退避南京避禍。
但是你們外甥畢竟是皇子龍孫,天家血脈,私自把他帶走可是天大的罪過,不得已,你們父親才讓你媳婦兒假裝懷孕,演了一出瞞天過海,移花接木的把戲。”
甄老太太氣弱,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便有些喘,不得不停下。
甄應嘉還沒有說話,鄒氏卻忽然道:“不對……不,媳婦的意思是,要是老太太說的是真的,那麼前兒個外頭傳的那個消息,又是怎麼回事呢?”
甄應嘉一愣,隨即也反應過來。
是啊,京中不是傳來消息說太上皇找到了當年義忠王爺的嫡子麼?
要是老太太沒撒謊,那這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他們都理解錯了,聖旨裡說的義忠王爺的兒子另有其人,並非妹妹的兒子?
也不對啊,好像其中明確說了是七王子啊……
甄老太太看著他們,歎道:“你們也想到了,唉,沒錯,我能告訴你們的是,我是決計沒有騙你們的,至於那聖旨裡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寶玉明明在這裡,卻有人已經代替他的身份‘認祖歸宗’,我擔心我要是再不告訴你們,這個秘密就隻能跟著我進棺材板兒了,寶玉的身世,也就永遠被彆人給占去了。”
甄應嘉和鄒氏目瞪口呆,任憑他們活了四十多年,也完全想不到還能遇到這般離奇和複雜的事情,這叫他們的智慧如何能理解的通?
甄應嘉不約而同的看向躲在鄒氏肋下的寶玉,看他傻乎乎,呆兮兮的樣子,實在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良久,甄應嘉啞沉著聲音,輕聲問道:“那,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
甄老太太也是一頓沉默,最後道:“我能有什麼意思,我都黃土埋到脖子裡的人了,寶玉又這個模樣了,可憐我的寶玉……”
甄老太太說著不由哭起來,引得甄應嘉夫婦連聲勸慰。
“隻是,不管如何,我的好寶玉,你們養了十多年的乖兒子,也是你們的親外甥,他的身份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被彆人給占了去!我也不管他們裡麵有什麼樣的利益關係,我隻要你們不論如何,都要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給搞清楚……
不能讓你們妹妹和外甥,受這樣的不白之辱!”
“不過,這件事乾係重大,稍有不慎,或許連咱們家也會陷入凶險之中,所以你們行事的時候,也要格外的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把寶玉暴露出去……
他已經這般模樣了,你們絕對不能再把他丟在危險裡麵,實在不行,如你們父親想的那樣,保他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也就罷了。”
甄老太太便說便泣,鄒氏也被說到傷心處,跟著哭起來。
甄應嘉則沉著心思,思索著。
老太太這番話,自相矛盾。又不甘願寶玉被人頂替身份,又不想要寶玉涉險,該如何處理才好呢……
他忍不住再次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或者說是外甥,心頭也是一陣遺憾。
若是早知道真相,或者現在寶玉是智力健全的人,他心中肯定會暗喜的。
一個憑空出現,沒有情分親王外甥,顯然比不得自己從小養大的親王外甥好……
可惜,現在一切都沒得說了。
罷了,就依老太太的,正好,他也想要知道,當年到底怎麼一回事,還有,那個已經被封為靖王的“外甥”,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