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二皇子靜靜的站在城樓之上。
滿城晃動的火光,並沒有讓他的眼神產生太多的波動。似乎眼前的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有屬下將領勸說他撤離。
他沒有理會。
他在等一個人。
一個立馬就會到來的人。
皇城下的兵馬越聚越多,但是他們都隻是圍著皇城,沒有動手。
城裡的人,沒有得到齊王和北靜王爺的命令,也不敢放箭。
終於,在一眾金戈鐵馬之聲中,一行人緩緩來到西安門前。
之前一直靜若處子般的二皇子,在看到為首的一人之時,就像是立馬來了精神,他一展身軀,高聲道:“子衡,你終於來了!”
聽他的聲音,仿佛他和對麵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至交好友,而非兩軍對壘的各自的主帥。
西安門前,賈寶玉似乎從這道聲音中感受到了二皇子的心境,他想了想,策馬上前。
“殿下小心……”
身邊的人,怕賈寶玉離得太近被放冷箭。
賈寶玉搖搖頭,在能夠聽到對方說話聲音的範圍內站定,而後在馬上抱拳道:“殿下,好久不見。”
“哈哈哈……是啊,好久不見……”
二皇子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目中卻慢慢含起了眼淚。
“可惜,上次你我二人見麵,還是我為主,你為仆,如今再次見麵,卻已經大不一樣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靖王,而我,將成為你的階下囚。”
賈寶玉眉頭皺了一下,道:“殿下,天命不可違,放下吧。”
“是啊,天命不可違……”
二皇子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城牆邊上,盯著賈寶玉看,看了許久,方歎道:“子衡,你的命真好,好到令人嫉妒呢。”
賈寶玉無言。
二皇子繼續道:“子衡,你可恨我?”
“不恨。”
“當真?難道你心中,就沒有過疑惑?就不好奇,本王當初,為何突然就對你冷淡了麼?”
二皇子堅持問。
賈寶玉心頭同樣一歎。
當初他不甚明白,現在他如何還猜不到二皇子為何突然對他不再交心……
“我心中確實有一個疑惑,想請殿下解惑。”
二皇子眼睛一亮,“你說!”
“當日,我在十裡林遇刺,是否,是殿下所安排?”
賈寶玉平靜的問道。
二皇子高興起來,道:“是我安排的。”
賈寶玉再次歎了一口氣。
他當時隻是有所猜測,沒想到,竟真是二皇子所為。
二皇子又道:“那你可又知道,我為何要那麼做?”
賈寶玉還未答話,二皇子已經自言自語般的道:“哦,想來現在你應該知道了。但是,有一點你肯定不知道……”
賈寶玉眉頭一皺,“何事?”
他到現在也看出來了,二皇子好像已經沒有了反抗的意思。
之所以守在這裡,似乎是隻想找自己說說話。
休說黛玉如今還在他的手中,便是沒有,賈寶玉也有心想聽聽二皇子最後的傾訴。
其實,二皇子真的是一個很優秀的人。
甚至可以說,優秀的有些過了,不像是一個天潢貴胄真正的樣子。
所謂為上者,應該是什麼樣的人都要用的。
但是二皇子身邊,卻幾乎隻用讀書人,還要是好人。
身有劣跡的人,二皇子幾乎是不會放在身邊的,那樣的人,也得不到二皇子的重用。
他也很重情義。
錢釗死的時候,他不顧一切的去質問景泰帝,不惜為此撕開了父子二人之間那脆弱的聯係。
也不用一一列舉,二皇子就是那樣的一個人,雖有瑕疵,但不掩瑜。
皇室貴胄中,獨一無二。
這也是當初,他選定二皇子輔佐的原因。
賈寶玉與二皇子一派要敘舊的姿態,旁的人也不敢打擾。
於是,三軍就這麼靜默的佇立在西城門內外,除了火把燃燒偶爾傳來的劈啪聲響,就隻剩下二皇子的聲音:
“子衡可知道,當初我從竺蘭的口中,知道……是有多麼的不甘心,多麼的絕望麼?”
賈寶玉依稀記得,大皇子死後,二皇子曾經極度消沉過幾日。
大概,他就是那個時候知道,或者是猜到自己的身世的吧。
“後來,竺蘭告訴我,他懷疑你是太上皇的皇孫,是當年義忠王爺的小王子,我根本不相信。”
“但是,他舉出了很多的證據,又讓我不得不懷疑……”
“十裡林的時候,竺蘭是想要殺了你以絕後患的,但是我沒想。因為我還是不相信,所以,在竺蘭想要違背我的意思,全力狙殺你的時候,我讓陸先生把消息泄露給了杜明義……”
“我想看看,太上皇是不是真的,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你。”
“結果你也知道了,我輸的很慘。”
二皇子神色沮喪。
賈寶玉沉默。
他相信二皇子沒有說謊,因為當初的二皇子若是鐵了心要殺他,機會很多。
隻是十裡林或許是代價最小的一次,卻被他放棄了。
“對了,陸先生,一開始就是你的人吧?”
賈寶玉一愣,搖頭道:“不是。”
二皇子有些不信的神色。
賈寶玉道:“不過他的妹子,現在是我的人。”
賈寶玉並不愚蠢,雖然韋笑笑一直堅持不說,但是從過往的蛛絲馬跡之中,他還是能夠猜得到,他哥哥,肯定是二皇子身邊的人。
加上有一次她無意的說了自己叫做“陸詩雨”,賈寶玉還有什麼猜不到的呢?
陸無為,陸詩雨。
二皇子頗為意外,罕見的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子衡的桃花運,可是不少呢。”
呃,二皇子這話當著數萬大軍一說,估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桃花運濃了……
但是賈寶玉臉皮甚厚,倒也不太介意。
二皇子歎道:“其實,早該從大皇兄遇刺身亡,早該從陸先生知道我的……卻依舊效忠於我之時,早該從沐秋波弑君,早該從我得到的消息越來越滯後的時候,我就應該懷疑他了,嗬嗬。”
二皇子自嘲一笑,顯然被人欺騙的感覺並不好受。
“我也有一個疑問,還請子衡如實告訴我。”
“殿下請講。”
“子衡是從何時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還是,你從一開就知道的?”
二皇子看著賈寶玉,神色很是認真。
這一點,對他來說很重要。
畢竟,若是賈寶玉從一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說明,他從一開始就在偽裝,就在騙他。
不論是他一開始的投誠,還是後來的傾心相助。
賈寶玉並不吝嗇:“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到現在,還不足十日。”
二皇子愣住,忽然就笑了,笑的如沐春風。
他一把抽出腰間的劍,在萬人的戒備中,對賈寶玉道:“餘生十八載,十八載心高氣傲,十八載孤獨,卻唯獨將你一人當做朋友。
臨彆之前,我有一事相托。”
賈寶玉神色一凜,自然看出二皇子的決絕之意。
但是轉念一想,這或許已經是他唯一能夠保住尊嚴,也是最體麵的結局了。
遂熄了勸誡之心,隻躬身道:“殿下請講。”
“善遇我母後!”
賈寶玉心中有些不好受,沒想到,最後的這一刻,二皇子唯一掛念的,還是他母後。
其實,從策劃鐵網山之變之前,二皇子就使了方法將皇後留在京城,就已經能夠看出二皇子內心柔軟的所在了。
“謹遵殿下之命。”
賈寶玉抱拳恭領。
這是他最後一次,向二皇子稱臣。
二皇子遙遙一拜以為謝,然後不再瞧他,仰首看著漆黑的夜空,長吟道: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吟罷,猛然將長劍橫於項中!
一片鮮血灑下……
“殿下~!”
城牆上忠心的將士,紛紛跪泣。
賈寶玉飛身下馬,來到二皇子麵前,將二皇子扶起。
二皇子身子微微抽搐,眼神卻還明亮,他臉上沒有痛苦與憤慨,看見賈寶玉來扶他,似乎很高興,他艱難地開口:“她……我看過了,很……很美,祝,祝……”
一句話,終究說不完。鮮血已經從他嘴裡冒出來。
忽然旁邊再次傳來一聲震響,賈寶玉回頭看去,卻是二皇子身邊的大太監六福,一如二皇子一般,從城樓上墜下。
“殿下……”賈寶玉呆喚了一聲,再回頭,就見二皇子雖然還在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沒有了光彩。
賈寶玉保持了姿勢半晌,方伸手將二皇子的眼睛合上,然後將二皇子的屍首抱回,遞給身後的將官。
不知何時,皇城城門已經打開,水溶帶著人魚貫而出,在前麵跪伏下,哭訴道:
“殿下吩咐,在他死後,開城投降。”
賈寶玉心頭再次一震。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二皇子的心意。
他認敗,但他絕不會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