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院子裡的花又開了。’
荃峒心底泛起這般念頭,目中帶著少許疲倦。
三年……
這三年知道他是怎麼過來的嗎!
這凡塵俗世雲煙繚繞,人心險惡、殘魂昭昭,世間的汙濁與人性的不堪,仿佛在提醒著他這個玉皇大帝,前路阻且長!
還好天庭需要他過問的事務不多,小事找木公、大事有長庚,而天庭至今,大事集中爆發在了最近千年內。
之前因為存在感太低,且有聖人化身坐鎮,他這個玉帝,一份不規範的奏表都能伴在手邊幾千年。
那時候,也就管管南贍部洲的自然氣象、災害瘟疫,哪像現在……
九天之下,天庭之命無人敢不尊;
三界之內,聖人大教也須退避三舍。
那些大千世界漸漸劃為天庭掌控,自己每一道天令,稍有不妥,都會引起不可估量的後果。
這才有了天帝的樣子。
同樣,也擔起了天帝的擔子。
荃峒其實壓力也挺大,畢竟他之前隻是道祖駕前的童子,初次做天帝,也沒什麼係統性的培訓。
還好,他有道祖老爺指定、太清師兄準許的解壓方式!
【找長庚】。
長庚真是個妙人兒啊。
荃峒念及於此,心氣兒頓時通順了許多。
目之所及,落日時的凡俗大城,有一種彆樣的魅力。
凡人商販挑擔踏上歸程,大戶人家關閉宅院正門,孩童在街巷嬉戲打鬨。
這些,其實隻是部分情形。
荃峒突然明白了,為何長庚愛卿在與自己商定封神大劫許多細節時,反複提及【品性】二字。
不說其他,單說這一個薑家大院,品性優者給玉帝的感覺就頗為舒服;品性惡劣者,讓玉帝總有一巴掌拍下去的衝動。
但他畢竟是三界主宰,跟凡間小人計較成何體統。
天庭以後任命文臣武將、正神散仙,當以品性為首要考慮目標,其次是心智、外相,再其次才是神通法力。
法力高強、神通廣大,在天道麵前依然是灰灰,有什麼用?
外相好一點,起碼還能增加一些個人魅力。
所以說,荃峒在此地也並非全無收獲,雖沒有等來李長壽,卻對天帝這個角色,有了更深的理解。
就是……
“長庚莫非,真的不想來見這薑尚?”
玉帝化身沉吟一二,決定再等半年,若李長壽不來,他便主動去太白殿。
把溫暖,送到長庚的頭頂!
一想到長庚愛卿在自己麵前表露出真情的一麵……
“嗯?”
荃峒雙眼睜開一條縫隙,其內有精光閃爍,看向了左側位置。
那裡,一團迷霧緩緩凝成,遮掩住了凡人視線。
乾坤出現一口旋渦,其內慢慢飛出一名微胖道人,身著寬鬆長袍、梳著飄逸發型,現身後就對荃峒做了個道揖。
“拜見玉帝師叔。”
“哦?”荃峒眉角一挑,雙目完全睜開,“吾還道是誰,竟擾的乾坤微動,不曾想竟是多寶師侄。
師侄來此地,所為何事啊?”
多寶道人露出幾分憨厚的笑意,雙手揣在袖中、抬在身前,笑道:
“玉帝師叔,師侄這次前來,自是有一件喜事。”
“喜從何來?”
多寶道人溫聲道:
“這家的孩童薑尚,天資聰慧、有氣運在身,我想將他舉薦給我家師尊收為弟子,傳授他長生妙法,助他修行得道。
是這般喜事。”
“哦,”荃峒點點頭,隨之就輕笑一聲,明白了多寶的意思。
截教這是瞄準了長庚師父的轉世身,想將長庚師父的轉世身收入截教,以此跟長庚深度綁定。
哼!
當真是不將他這個玉帝看在眼裡,雲霄仙子與長庚情投意合,姑且就不說什麼了。
收下薑尚,不就是想讓長庚在主持封神大劫時偏袒截教?
玉帝化身的麵色頓時冷了下來。
他不需對誰虛與委蛇,也不必看誰的臉色,哪怕是麵對道祖老爺,也能仗義執言、直抒心意,就算是此時麵對截教話事者,也不必給他半點顏麵。
這就是天帝。
荃峒緩聲道:“吾觀這薑尚,氣運雖可,資質不過爾爾,悟性也非得天獨厚,怎麼就被通天師兄看上了?”
多寶道人似早知如此,在旁笑道:“師叔您誤會了,是弟子帶薑尚去碧遊宮中,拜請師尊收徒。”
荃峒麵色有些冷峻。
“你的意思,是通天師兄是否收徒還是未知之數?
保不齊,薑尚去了你們截教,隻是做個三代弟子?”
多寶已是明白,此時荃峒將薑尚看做了天庭‘自己人’,在惱截教對薑尚的不重視。
多寶忙道:“師叔,弟子這般言說,隻是因為尚未稟明師尊。
但凡弟子將薑尚帶回碧遊宮,師尊定會收薑尚為徒,我截教上上下下,定會無比珍視、悉心調教,讓他早日得道長生……”
“嗬,說的漂亮。”
荃峒嘴角微撇,目光卻看向薑府另一旁,淡然道:
“都出來吧,何必躲躲藏藏?
吾在此地閒坐了三年,還不知你們在此地嗎?”
荃峒話音落下,身周散發出隻有高手能察覺到的天帝威壓。
薑府各處先是平靜了一陣,隨後便有仙光掃過,府內的凡人儘數昏睡了過去,而後仙光……
從四麵八方各個角落亮了起來。
打廂房屋頂出來兩隻飛蟲,化作兩位龍首老者;
自客廳花盆鑽出三道流光,卻是三名衣著打著補丁的老道。
後院的看門狗哆嗦了幾下,化作一股仙氣兒,卻是一名渾身泛著功德寶光的妖族老嫗。
又有一名本來裝作昏睡的侍女尷尬一笑,起身看了眼四周,拿出了聖母宮的玉牌……
角落裡飄出兩名地府鬼將,此刻左右張望,瞠目結舌。
這還不算完。
自城外林中,一名中年道者站起身來,一步邁出已到了薑府上空,對荃峒做道揖行禮,卻是闡教十二金仙仙首廣成子。
荃峒:……
這麼多?
他之前也沒注意看……咳,這不重要。
荃峒冷哼一聲,目中神光閃爍。
那兩名鬼將連忙跪下磕頭,身形化作一陣煙霧消散;
聖母宮仙子欠身行禮,卻是升到了空中,在多寶道人身後落位。
西方教的三名老道一言不發,做了個道揖就想退走,多寶道人見狀立刻便要向前。
白給的劫灰,豈能不揚?
但廣成子露出幾分微笑,笑道:“多寶師弟,你卻是來晚了一步。”
不著痕跡地將多寶道人攔了下來。
那三名老道低頭趕路,轉眼遁出數百裡,一溜煙消失不見。
多寶道人也不著惱,笑道:“廣成子師兄這麼巧也在這?”
“也非巧合,”廣成子溫聲道,“貧道奉老師之命,在此地等候已久,暗中護住闡教第十三金仙。”
多寶道人目中精芒一閃。
側旁荃峒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
玉帝陛下雖然對處理天庭政務沒什麼心得,但他經曆過遠古、上古,在道祖駕前侍奉許久,見多了這種暗諷、暗中較勁。
這廣成子有沒有聖人法旨,玉帝自不清楚。
但這波,廣成子開出的價碼穩穩壓過了多寶道人,多寶道人就是吃了心浮氣躁、著急出手的虧,沒注意到在城外躲藏的廣成子。
這波交鋒,闡教已是贏了。
但看多寶道人的樣子,似乎還要掙紮一下。
果不其然,多寶道人笑道:“沒想到,二師伯竟也中意這般弟子。
按理說,既二師伯已先看上了,貧道也不該多說什麼,但此事是否要問一問長庚師弟。
畢竟薑尚的身份你我都知,與長庚師弟關係頗為密切。”
廣成子卻道:“薑尚前世已與長庚師弟了斷了因果,長庚師弟曾親口對聖母師叔許諾,剛好有女媧宮仙子在此,師弟一問便知。”
多寶道人看向那仙子,後者卻是麵露微笑、雙眼微眯,既不開口,也不離去。
誰背後還沒個聖人了?
局麵,突然有些僵持。
荃峒又不怕事大的抬手一指,徑直將昏睡中的孩童薑尚護住,心底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要不……
嗯哼?
片刻後,廣成子打破了薑府上空的沉默,笑道:
“多寶師弟似乎還未打消念頭?”
“唉,”多寶拱拱手,笑歎,“其實本不該與師兄爭奪這位師弟,但薑尚尚未拜入闡教,貧道總歸是有些想法。”
廣成子笑意收斂,淡然道:“道友今日莫非是有意為難,故意壞我闡教緣法?”
“道兄此話差異,”多寶道人含笑以對,與廣成子目光對視,似乎有兩道小閃電在半空對碰。
整座大城,突然如冰窖般!
三仙島,正跟兩位仙子姐姐尬聊的李長壽,此時眉頭緊皺,對金靈聖母和無當聖母道:
“天庭出了些事,我去處置一番。”
隨後身形後退,於仙亭之外閉目凝神,心神挪去了……南贍部洲……
薑府。
後院。
負責給薑家小少爺喂飯喂水的婢女睜開眼來,但隨之又閉上。
廚房中的薑府主廚大師傅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菜刀往菜板上一剁,施施然走了出去。
這三年中,那一聲聲……
【師父自有天道護持,我不必多管。】
【無妨,師父與我再無關係,我現身總歸不好。】
這個其實也沒辦法。
天道終歸是不完美的,是難全的,大道五十遁去其一,開天辟地都隻是劈了四十九斧,這都是有講究的。
天道對薑尚的庇護,也隻能到九成八。
他試著補上那零點二,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弄一點點金仙境金丹紙道人·隱匿版在旁邊守著,以防萬一,也很正常嘛。
看看,現在這不是剛好能來救場?
那大廚飛到空中,搖身一變,化作李長壽常用的青年道者偽裝,對此刻滿頭黑線的玉帝化身、多寶道人、廣成子,露出略帶尷尬的微笑。
“這個……”
唰!
荃峒身形一閃,直接出現在李長壽紙道人身後,雙目之中燃燒著紅光,一雙鐵箍般的大手扼住李長壽紙道人脖子,將李長壽甩成了海草……
“三年!你在吾眼皮子底下躲了三年!”
“陛下……恕罪……您隱匿的本領太強了,小神沒發現您在這,還是您剛才主動顯露氣息……咳咳!”
“哦?”
荃峒立馬消氣,鬆開李長壽紙道人脖頸,笑道:“是,這般道理?”
“哎,”李長壽露出幾分真誠的微笑。
多寶見狀低頭撇嘴,廣成子負手望天,那聖母宮仙子掩口輕笑。
玉帝陛下……
這也太好搞定了。
……
片刻後,薑府後院。
星夜依稀,月華如水,一名名昏睡在各處的凡人,被李長壽用仙力托去了他們原本的住所,並用仙力將後院一處小樓籠罩了起來。
孩童薑尚,就在小樓二樓熟睡。
而李長壽請玉帝化身、廣成子、多寶道人、聖母宮仙子,一同在樓下入座。
擺上之前給薑尚祖父母做的宴席,拿出一點凡俗常見的美酒,李長壽就笑嗬嗬地招呼兩位師兄喝酒吃菜。
李長壽淡定的,像是自己沒說過‘不管此地’的那些話。
隻要自己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彆人。
廣成子與多寶道人此刻的都有點不好意思。
尤其是多寶道人,此刻臉皮都微微泛紅;
相較之下,廣成子鎮定許多,但也不敢去看李長壽雙眼。
顯然,這兩位大師兄,都是在沒有得到聖人法旨的前提下,想用薑尚算計他這個太白金星,故來了此地。
而此刻,多寶道人的不好意思是真的不好意思。
廣成子所表現出的不好意思,應該是想稍後順勢賠禮道歉,避免李長壽問起聖人法旨何在。
純粹有些心虛罷了。
此時的玉帝化身坐在主位,也就是單純坐在那,看兩個大教大師兄如何應對當前局麵。
看著他們麵對長庚愛卿時的處處被動;
欣賞著這兩位曾不將天庭放在眼中,如今卻不得不考慮得罪天庭後果的大能大神通者,那微妙又耐人尋味的表情;
很有意思。
酒過三巡,菜不知味。
那仙子卻是最先開口:“星君大人,奴家能說句題外話嗎?”
“仙子講就是了。”
這仙子俏臉含春、妙目生光,人幾乎都要直接撲上來,克製著低聲道:
“這幾年的飯菜都是您做的嗎?
雲霄仙子和靈娥仙子這也太幸福了!”
李長壽笑著搖搖頭。
她們的幸福,你根本想象不到。
咳,說正事。
“仙子為何來此?”
“隻是奉娘娘之命,來此地暗中守護薑尚,並未有半點圖謀,”這仙子說完,又立刻抬起手,“可對天道立誓!”
荃峒手指微微一動,小樓上空頓時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
看著這仙子那瞬間白了的小臉,一陣‘這這’卻說不出話來,差點就起身對李長壽跪下的模樣……
也是頗有意思。
李長壽笑道:“那就有勞仙子繼續守護下去了。”
“哎,應當的,應當的,您不怪罪奴家就好。”
李長壽點點頭,隨後將目光挪向了廣成子與多寶道人,嘴邊帶著些微笑,聲音也很緩和,或者說溫柔。
但話語的分量,卻讓廣成子與多寶道人,都略微變了麵色。
“兩位師兄,執掌闡截之教務,最得兩位師叔信任,今日若我不現身,是不是要在此地做一場鬥法?
道門之外,已無敵焉?
這麼多年,我一步步剪掉西方教羽翼、打去其氣運,壓縮他們能挪移閃躲的區間。
兩位師兄當真,就隻能看到各自教中,不願去看頭頂這個道字?
先有道門,而後才有人、闡、截三教。
咱們,不都是自稱一聲道門弟子?”
“長庚,這個……”
多寶道人有些唯諾,隨後低歎了聲,“師兄著急了,做錯了,再次給你賠禮。”
廣成子卻道:“大劫當前,除卻自保,無暇他顧矣。”
李長壽笑道:“師兄這話,莫非是給闡教與西方教聯手,做個鋪墊?”
“師弟此言過於鋒銳,”廣成子正色道,“我闡教弟子,跟腳清正、福源深厚,都以能拜入老師門下為榮。
而今大劫在前,引發這般大劫的截教上下,已是如洪流一般聚勢而起!
莫非,當真是讓我闡教被截教眾師弟師妹群起而攻之,圍攻而破之,如此全了大劫,也全了師弟對截教的心意?”
“我截教何曾有這般想法!”
多寶道人皺眉道:“若非紫霄宮中,闡教不願死傷一名弟子,導致幾位聖人不歡而散,今日說不定早已想好了應對大劫之法。”
廣成子道:“大劫本是針對天地業障,針對生靈之業障,我闡教弟子清修至今,鮮少有做殺孽之事,更是曾行教化人族之功。
貧道有一弟子,便是火雲洞中人族先賢。
虧欠人族最多的,是截教,何至於將我闡教也拖累入這大劫之中,與你們一同折損?
按當日通天師叔之意,截教損三千,闡教損三百。
那之後呢?
截教仙數萬,我闡教上下,本就隻有數百弟子!老師豈能答應!”
多寶道人定聲道:“我截教弟子就不是道門弟子?
闡教收徒挑挑揀揀,莫非還要怪我們不成?我截教何曾阻攔闡教收徒?”
“師弟這話,未免強詞奪理。”
“實在是師兄你的話太難聽了些,我截教仙多,便是罪過?!”
廣成子眉頭豎起,多寶道人麵色漲紅,兩人雖未顯露半點威壓,但此時卻給了那仙子莫大的壓迫感。
“兩位師兄……”
“師弟你決定吧。”
廣成子後讓半步,輕歎了聲:“薑尚拜入哪家,成為哪家聖人弟子。”
李長壽:……
這?
“行了,莫要爭了!”荃峒將手中酒杯一扔,“薑尚這個弟子,吾……”
哢嚓!
轟隆隆!
小樓之外突然出現一道紫紅色神雷,隨後便是一陣悶雷炸響之聲。
荃峒眨眨眼,口中話頭一變,順勢道:
“嗯咳,吾覺得暫時不必下結論,不如兩教各退一步,交給天意決定。
兩教總不會,連天意都要違抗吧?”
李長壽著實鬆了口氣,心底又略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