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1 / 1)

門外,喧囂的人群似乎停頓了一瞬。

門口這個白大褂這麼激動,裡麵,是該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一些人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

可還有一些人,同樣下意識的,往前進了一步。

不管是往前進的,還是往後退的,無數雙眼睛全都盯在了診室裡,準備大鬨一通的中年男人身上。

張天陽後背靠在門上,同樣盯著他。

“怎麼,不敢說了?”

中年男人臉上一陣青紅。

表情在狠厲和慫逼中間來回轉換了好幾次,最後,還是逼著自己放了狠話。

“老子,老子等了這麼久,你就得給我看!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亮刀子?”

張天陽的聲音帶著冷意,然後徒然拔高。

“我就站在這,你來吧!”

“你來啊!!!”

接近於怒吼的聲音,衝擊著中年男人的耳膜。

他想繼續放狠話,可是看著麵前這個紅了眼睛的白大褂,突然又慫了。

“我,我就是說說......”

他慫了,可張天陽不慫。

“所有人拿起刀之前都說自己隻是說說。”

昨天晚上的殷紅還在眼前,鼻尖似乎還能聞到血腥的味道。

張天陽盯著他,“你看看外麵這些人。”

聲音漸漸加大。

“你看看外麵這些等著看病的人!”

“有老人!”

門外,拄著拐杖顫巍巍的老頭抬起了渾濁的眼。

“有小孩!”

候診區,摔斷了手卻忍著不說的男孩揚起了頭。

“有孕婦!”

懷著遺腹子,等待抽血的女人若有所感。

“他們等了多久?”

“不比你久嗎?”

他又指著站在旁邊手足無措的周小哥。

“你看看他!看他慘白的臉!”

“他們不比你嚴重嗎!”

“憑什麼你等了這麼久,那憑什麼他們要等這麼久!”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敢說話。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中年男人想說話,他想反駁,可張天陽直接大步走到他麵前。

“你看啊!”

“你看看我,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紅的,布滿了血絲。

“你看看那個醫生!你看他臉上的汗!”

陳醫生微微仰頭,臉上,是因為病人太多,流淌下來來不及擦的汗水。

“你睜大了眼睛看著!”

“我們是不想讓你看病?”

“我們來不及睡覺,來不及吃飯,來不及喝水,來不及上廁所,甚至來不及擦汗!

就是為了多看幾個病人!”

“就是為了讓後麵的人不要等的太久!”

“就是為了你們!”

最後,張天陽重新坐到了電腦前。

聲音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可眼神卻是冷的。

他盯著中年男人。

“你來吧。”

“來,弄死我。”

“然後看看,

最後還有哪個醫生來幫你們看病!”

安靜。

難得的,罕見的安靜。

急診內科診室的門口,似乎被人下了“沉默”的技能,跟急診科其他的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雙雙眼睛,在張天陽和中年男人的身上來回逡巡。

神色各異。

心態各異。

可莫名的,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燒起來的那些焦躁似乎瞬間消解了不少。

張天陽自顧自的重新滴開了周小哥的診療卡,然後衝他招手。

“來,坐下。你哪裡不舒服。”

中年男人還處於震驚狀態。

莫名其妙被周小哥搶走了座位。

然後對上了張天陽冰冷的眼神。

“還來嗎?”

“不來就出去,你耽誤了很多時間了。”

中年男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白色肉盾“請”出了出去。

“哢!”

診室的門在身後上鎖。

麵前,是無數雙令人難受的眼神。

“呸!”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

“不要臉!”

“插隊還威脅醫生?”

“出門右轉吧拜托你了!”

“實在不行去百度啊,怕等彆來醫院啊!”

左一句,右一句。

急診科吵雜的環境本來就讓人心生不爽,脾氣暴躁了。

有了情緒發泄的出口,自然一股腦的噴了出來。

中年男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放狠話,可麵對這麼多人,他也慫啊!

“媽的,老子不在這裡看了!”

他罵罵咧咧的往外走,可剛往外擠了兩步,腳上就一疼。

“誒呦!誰踩我腳了!”

“我曹!誰撞我肩膀!”

......

門外,一陣混亂。

門內,有條不紊。

在陳醫生那裡看病的大媽一心二用,一邊陳訴病情,一邊老是偷眼往張天陽這邊看。

在張天陽這裡看病的周小哥,此時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陳述完病情,還不忘奉承兩句。

“醫生,你真剛。”

“過獎。”

張天陽認真的敲好主訴病史診斷和醫囑,然後把病人移交給陳醫生。

“叫下一個吧。”

“好!”

中午的最後二十分鐘,風平浪靜。

沒有嚴重到需要送到搶救室的病人。

也沒有再出現鬨事的無賴。

陳醫生時不時的看上張天陽兩眼,對他今天突然的爆發還是有些擔憂。

而張天陽則時不時的看上鄧師兄兩眼。

其實他的心結昨天晚上就已經解開了。

但是鄧師兄,似乎還被困在極端情緒裡,無法解脫。

隻是病人太多,他還在忍。

好在有張天陽和陳醫生在,他也不需要做什麼。

幫忙遞一下東西,幫忙做個體格檢查。

他艱難的抑製住自己的情緒,都還完成的不錯。

終於,接班醫生出現在眼前。

鄧師兄隻覺得突然解脫。

然後,所有那些一直抑製住的情感突然爆發,身體也瞬間失去了力氣。

“誒,那個同學怎麼回事......”

接班醫生大驚失色,張天陽卻早就在關注。

一個滑步,撐起鄧師兄的半邊身子,然後一隻被擰開的礦泉水就遞了過去。

“堅持一下,這裡人多,去辦公室再癱。”

沒想到,這句話還真有用。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鄧師兄撐著身子,走到負一樓辦公室的時候,終於再次崩潰了。

他也是昨天夜裡的見證者。

眼前似乎再次紅了一片。

他閉著眼,深深的吸氣,生怕一睜眼淚水就會漏出來。

“師弟,你為什麼可以這麼淡定?”

“我昨天一晚上沒睡,一閉眼就是這件事情。”

“我一直在嘗試說服自己,這隻是小概率事件。”

“可是今天這個病人,我,我......”

說著說著,鄧師兄突然又深吸了一口氣。

白色肉盾正在刷著手機,這時候,突然插了句不合時宜的話。

“我們這邊還算好的,聽說,兒童醫院那邊,因為口腔科今天周末不開診,家長把導診台給砸了。”

路過的小護士同樣義憤填膺。

“我們群裡還有好多呢!今天好多病人都拿昨天的事情當例子,揚言要用暴力的!粵省好幾家醫院都遇到了!”

“我......”

強忍著情緒的鄧師兄終於崩潰了。

兩道清淚,從緊閉著的眼睛裡淌下。

張天陽歎了口氣,遞給了白色肉盾還有小護士一個眼神。

兩人才後知後覺的捂住了嘴巴。

“你們先出去吧,我在這看著。”

情緒是需要發泄的。

並不是說男人就不會流淚了。

痛苦到一定程度,誰都會哭得跟孩子一樣。

......

這一哭,就是半個小時。

一直等到鄧師兄哭累了,張天陽才遞上最後一疊紙巾,然後順手收拾滿桌子的狼藉。

“不好意思啊,師弟,讓你看笑話了。”

鄧師兄的聲音還帶著嚴重的鼻音,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張天陽隻是笑了笑。

誰都崩潰過。

他也一樣啊。

隻是他有一道光,鄧師兄沒有。

“感覺人生觀受到了挑戰嗎?”

“有點。嗯,有點很受到挑戰。”

張天陽輕描淡寫的問,鄧師兄亂七八糟的回。

“師弟,以後你還當醫生嗎?”

鄧師兄這句話問出口,突然又自己笑了起來。

“師弟這麼厲害,以後不管在不在臨床,做科研肯定也很厲害,繼續學醫也很不錯。”

“不像我,天賦不夠,憑借努力走到現在,突然又進退兩難了。”

張天陽收拾好了亂七八糟的紙巾,扭頭看看滿臉沮喪的鄧師兄。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也罷,反正他搶各科師兄的飯碗的事情也不少了。

今天就再搶一搶精神科師兄的飯碗好了。

......

張天陽帶鄧師兄去的地方,是惠僑樓一樓。

服務台前,專門為楊教授擺的小桌子還在。

上麵的東西似乎更滿了點。

擺不下的東西都放到了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早上來看的時候,又多了許多。

“這是什麼?”

鄧師兄消息顯然不夠靈通,直到張天陽把那張被很多禮物擋住的牌子指給他看,他才恍然。

“這些,都是給楊教授的?”

“嗯。”

很多果籃,很多花束,也有很多信,很多卡片。

有醫生護士送過來的,但是也有很多,是病人們送來的。

鄧師兄呆呆的看著,看著這些禮物,看著這些祝福。

有些信封上有署名,有些信封上就寫著祝福。

字跡各異,有龍飛鳳舞的,有稚嫩的,有方正的,也有歪歪斜斜的。

“再給你看一樣東西。”

張天陽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包的妥帖的信封。

打開,小心的掏出裡麵的東西。

“本來打算等會找一家打印店,去過塑的。”

被拿出來的,是一張飽經風霜的信紙。

帶著破碎的鞋印,帶著斑駁的血跡,還有破損。

全憑著透明膠,才把信紙勉強粘在了一起。

紙上的字跡大部分被血液侵襲了,但還能看出來,這是一封感謝信。

字有些歪斜,似乎寫字的人年齡很小,或者手臂無力。

“這是......”

“這是我在感染科,管的一個女孩送來的。”

張天陽笑了笑。

“昨天晚上她也在,這張紙不知道怎麼被扔在地上了,我看到了,就撿了回來。”

“今天她重新給我送了一封新的。”

從懷裡,他又掏出另一個信封。

這次是乾淨的信紙了。

依舊是歪歪斜斜的字跡,但是排版很工整。

看著這些字,就能想象到,夜晚的燈光下,那個女孩一筆一劃,認真寫字的身影。

鄧師兄下意識的讀了出來。

“為眾人抱薪者,

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為自由開道者,

不可令其困厄於荊棘。”

隱約間,他似乎有點明白張天陽為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了。

......

“張醫生?”

身後,有聲音猶豫的叫著。

等到張天陽轉身,那人才驚喜。

“張醫生,真的是你!”

“我們剛剛想找你,但是那邊護士說你已經不在搶救室了。”

“太好了,竟然還能找到你。”

來的人是折金元寶的那一家。

說話的兩人是一男一女,張天陽記得他們。

女人昨天曾幫著他把其他家屬趕出去。

男人昨天曾幫著保安把那一家人製服。

“鄧醫生也在。”

兩人又跟鄧師兄打了招呼。

鄧師兄兩隻眼睛還紅著,有些愣神。

“昨天那件事情,我們都覺得很氣憤。楊醫生是個好醫生,張醫生還救了我爸爸,所以想來看看她,感謝一下。”

新鮮的果籃還有信封被送到了張天陽手裡,夾在果籃裡的,還有一張賀卡,十隻紙鶴。

“這個紙鶴,我們專門去外麵買的折紙,絕對不是那個喪葬用品啊。”

兩人有些急切的解釋,“我們就是想做點什麼。”

......

一直到送走折金元寶的兩個家屬,鄧師兄還是有些愣神。

而張天陽,看著地上新多出來的果籃,還有裡麵精致的紙鶴,笑著搖頭。

沒想到,竟然碰上了助攻。

他扭頭,看向精神狀態好了不少的鄧師兄。

“師兄,你有遇到過這樣的患者,還有家屬嗎?”

什麼樣的?

這樣滿懷善意的,可愛的人們。

鄧師兄的眼睛裡似乎又有了霧氣,嘴角卻微微向上。

“有的啊。”

有很多。

雖然急躁的、凶狠的、令人討厭的也很多。

可是這樣普通的,卻善良的,一樣也有很多。

鄧師兄眼前的血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聲聲“謝謝”,是被塞到手裡的蘋果,是一張張善良的笑臉。

張天陽聳聳肩。

“我知道,人渣很可怕,雖然概率低,但是一旦遇上了,就是百分之百。”

“我也知道,學醫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苦,栽在這種人手上很難受。”

“但還有那麼多值得的人。”

“就看你,選哪一個了。”

選哪一個呢?

(4000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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