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陽沒有等到手術結束。
搶救室裡瀕臨崩潰的人全被提前換下來了,她們跟張天陽一樣,杵在急診外科手術室外不肯走。
現在,不需要操心病人,她們就真的崩潰了。
實習護士在手術室外嚎啕大哭,又怕自己的哭聲影響到裡麵做手術,不得不收聲。
可越忍,又越想哭,不由得再次嚎啕。
歐陽護士和鄧師兄一樣,蹲靠在牆角,雙手抱頭,時不時抬頭凝視著對麵,眼角有可疑的痕跡。
張天陽和白色肉盾則直直的杵在那裡,麵色鎮靜,冷酷,生人勿進。
在旁邊等待的家屬們有的是老人,有的是新人,可不管他們熟不熟悉這幫搶救室裡的醫務人員,至少,在他們的印象裡,穿白衣服的人都是鎮定的。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滿手滿臉是血一樣可以救人。
他們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醫生和護士?
下意識的,本能的,他們離遠了點。
以急診外科手術室的大門為半徑,好大一個圈裡,隻有白衣服的人。
十一點開始,陸續趕來的白衣服變多了。
有教授級彆的白衣服,來看看情況,然後陰沉著臉走開。
有急診科換班下來的白衣服,自發的彙集在這裡,安慰著同事,然後發出一片低聲的嗚咽。
有其他科室已經下班的,剛下班的,沒來得及下班的,得到消息之後自發的趕來,雙手合十,為前輩祈禱。
還有很多,在路上。
還有很多,沒有來,但是躲在不知道哪個角落,想哭,卻無從哭起。
最後,人太多了。
副院長完全理解這群醫生和護士們的心情,因為他自己本人,就已經快要被氣炸了。
但是,醫院不隻有這一個病人。
還有很多病人等待著救助。
那些病人並沒有犯什麼錯,不能因為人渣的錯誤受到影響。
一群人被驅趕離開了急診科手術室門外,一些留在了負一樓醫生辦公室等待結果。
一些看到了地上的血色狼藉,懷著怒意離開,然後一夜未眠。
張天陽沒有繼續杵在醫院。
他冷靜的換好衣服,褪下自己帶血的白大褂。
盯著一片潔白上麵的鮮紅看了又看,他把白大褂卷了起來,用黃色垃圾袋套好。
......
半夜的東方醫科大學很冷清。
幾盞慘白的燈,風中晃動的樹影,偶爾幾聲沙沙,還有孤獨的人影。
其實這個點,哪裡都很冷清。
隻是在急診科待久了,突然沒有了那些人聲鼎沸,沒了那些緊張焦慮的臉,總覺得不太習慣。
晚上的操場一般也很冷清。
七點到十一點是最熱鬨的時候,十一點半一過,夜跑的人群就會陸續回宿舍。
隻有實在做實驗太晚的,或者受了什麼刺激的,才會在十二點後出現在操場上。
可是今天,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操場上卻依舊有不少身影。
不是那種帶著耳機,悠閒地邁著小碎步的身影。
而是大步狂奔,高聲呼嘯,然後跌在地上,又哭又笑的身影。
張天陽不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有關真相的隻言片語應該已經傳開了吧?
至少,在東方醫院這些人裡,傳開了吧?
他們會怎麼想呢?
憤怒?
悲哀?
心涼?
他們會怎麼做呢?
像是來接班的醫生們那樣,努力忘記這件事,繼續治病救人?
像他現在看到的這些人這樣,在操場上狂奔?
還是從床上躍起,奮戰在微博第一線?
可能不停地刷著手機,關注結果?
會不會雙手合十,向漫天神佛祈禱?
有沒有可能在公眾場合,與人討論起來,破口大罵?
抑或躲在陽台,跟父母打著電話,談起這件事,泣不成聲?
他不知道。
他不是旁觀者。
他是親曆者。
他知道事情的經過。
他清楚對方的病情。
他記得教授的溫柔。
他也忘不了那還帶著溫熱的血。
今天晚上,張天陽打了很多電話。
大部分都是打過去求助的。
求響應科室的醫生趕緊來。
求教授們快來看看。
求媒體人儘量擴散。
求師兄至少要讓他多痛苦一會。
全都是為彆人打的。
而他自己,就像一個冷酷的機器。
他止血,他插管,他夾閉小血管。
他叫會診,他送進手術室。
他處理了嫌疑人,他懲罰了嫌疑人。
他散布了消息,他做好了布置。
可是唯獨,他沒有落下哪怕一滴眼淚。
小護士都泣不成聲了,女醫生們也在抹眼淚。
就算是鄧師兄那麼好麵子的人,都無助的蹲在角落,眼角都有可疑的痕跡。
他沒有。
他沒有怒吼哪怕一句。
就算是那句“滾”,也是低沉的聲音。
不少後來趕來的白衣服都在罵,就連骨科的師兄們得到消息的時候都憤恨的罵了好幾聲。
他沒有。
他沒有情緒失控哪怕一瞬間。
事情發生,他救人。
事情結束,他寫交班。
那個老太太的交班,哪怕發生了這種事,他都寫的詳儘。
立案調查肯定會把所有的病曆凍結,但是他一點也不怕。
除了最開始的入院是楊教授寫的,後麵的病程,都是他一個字一個字敲上去的。
隻看病程,這是一個病情逐漸好轉,讓人欣喜的病人。
可是看看家屬,這是一個定時炸彈。
而現在,它炸了。
張天陽就像是一台無情的機器,做好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然後,功成身退。
一直到現在,半夜一點了。
他隻是默默的把白大褂卷起,默默的坐在了操場邊最高的看台上,默默的迎著風,默默的看著醫院的方向。
心裡有一塊地方似乎空了。
手機被調成了靜音。
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很多人給他打電話,很多人給他發消息。
有教授,有師兄,有師姐,有室友,有同學,有輔導員,有教務處。
但是他看都沒有看。
該說的事情都說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他隻是默默的,默默的,看著,盯著。
死死的盯著。
那個在所有建築陷入黑暗的時候,依舊亮著光的地方。
當醫生,真的,太難了啊!
......
“喂!”
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
像是來自前麵的操場。
但張天陽一動不動,沒有扭頭。
“喂!你跑那麼高乾什麼!”
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張!天!陽!”
“你不理我,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