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被帶到天子寢殿的時候,五位宰輔剛剛從寢殿裡出來,兩撥人錯肩而過,幾位宰輔不約而同的看了李信一眼,不過李信卻目不斜視,麵無表情的走進了寢殿。
寢殿裡,天子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謝皇後與太子兩個人陪在他的身邊,此時的太康天子,臉色比起從前要稍稍紅潤了一些,看起來幾乎與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這並不是什麼好的征兆。
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氣,跪在地上,低頭道:“臣李信,見過陛下。”
“起來罷。”
天子坐在龍榻上,伸手虛扶,李信順勢起身,垂手而立。
天子認真看了李信幾眼,隨即揮了揮手,對蕭正說道:“給長安搬把椅子。”
蕭正連忙把椅子搬了過來,親自放在李信身後,李信稍稍猶豫了一番,便坐了下來。
此時,寢殿裡的人並不多,隻有天子一家三口,還有李信,蕭正五個人而已。
天子朝著窗外看了看天色,回頭對謝皇後說道:“已經很晚了,皇後與太子先下去歇著吧。”
說著,他看向蕭正。
“你去送皇後與太子回宮。”
蕭正點了點頭,領著皇後與太子暫離了天子寢殿。
於是,寢殿裡又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這十年時間裡,天子是經常與李信兩個人獨處的,從前在魏王府的時候不用說,哪怕是他坐了皇帝之後,也經常召李信進宮,兩個人偶爾還會在未央宮裡喝酒。
因此,這種場景並不稀奇。
與從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很有可能跟兩個人最後一次獨處了。
天子神色好了不少,身上也走了一些力氣,他從龍榻上站了起來,走了兩步之後,到了李信身前,勉強一笑。
“方才,尚書台的幾位宰輔進來,朕已經與他們交待了後事,定下了儲君,此時宮城裡到處都是內衛與千牛衛,城外有你……與侯敬德把守,京城可以說是固若金湯。”
“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太子可以順順利利的登基,不用像朕當年那樣,鋌而走險。”
李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十來年的“夥伴”。
兩個人的關係,的確可以用“夥伴”來形容,畢竟十來年前,他們兩個人就是因為要實現各自的目的才走到了一起。
“陛下,您……”
天子麵色平靜。
“朕活不了多久了。”
“最近十來天,朕都是臥病在床,隻覺得渾身發冷,有時候想動彈都動彈不得,但是今日傍晚的時候,朕突然好了過來,身上也有了力氣,整個人清醒不少。”
李信勉強一笑:“這是好事,說明陛下正在好轉。”
天子回頭看了李信一眼,自嘲一笑:“這是回光返照。”
“朕要死了。”
說到這裡,天子皺了皺眉頭。
“早在十年前,朕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在這個時候死,朕準備了十年,沒想到事到臨頭,心裡還是會有些惶恐不安。”
李信低著頭,沒有說話。
天子親自從一旁搬了一把椅子,要坐在李信對麵,李信連忙上前,幫著他把椅子拎了過來。
天子長出了一口氣,坐在了李信對麵。
他看著李信,語氣就像是兩個老朋友在聊家常一樣。
“在長安看來,太子如何?”
李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太子已見聰慧,但是未來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不知是不是性命將近,此時的天子比起從前要豁達許多,他笑著問道:“可為人君否?”
李信可以說是看著太子長大,對於這個問題他自然是有發言權的,聞言緩緩開口。
“太子可為人君,但是能做到什麼程度,臣就不敢說了。”
“可惜,朕沒有時間了。”
天子有些惋惜的搖了搖頭。
“不然朕還有其他不少子嗣,如果能看著他們的長大,或可以從他們裡麵給大晉挑出一個聖君出來。”
當年承德天子,就是為了給大晉挑出一個有能力的儲君,十年前的奪嫡之爭才會鬨得那樣激烈,隻可以太康天子太年輕了,他的大兒子也就是太子殿下,也才十三歲年紀,其他的兒子大多都在十歲以下,就算是選,也選不出什麼東西。
李信歎了口氣。
“太子將來,未必就不是聖君,也未必不是好皇帝。”
天子嗬嗬一笑,抬頭看了看李信。
“在長安看來,朕算是好皇帝麼?”
“算。”
李信回答的毫不猶豫,他看了一眼天子,緩緩說道:“陛下繼位十年,未有大興土木,未有勞民傷財,除太康初年征西南之外,朝廷無有一歲以上的大征,十年以來民豐物阜……”
靖安侯爺頓了頓,繼續說道
“猶勝承德朝。”
其實李信這番話並沒有怎麼拍馬屁,太康天子這個皇帝,這些年對李信,或者說對李信身邊的人來說,或許略顯刻薄,但是他一不好華屋宮殿,二不好花鳥奇石,就連承德天子喜歡的射獵,太康天子也是興趣缺缺。
細算起來,這位天子除了略好女色之外,並沒有什麼毛病。
而且好女色這個毛病,在天子身上並不是缺點,反倒是優點。
有這麼一個皇帝,再加上承德朝豐厚的遺產,隻要朝廷不作死,國家自然是會越來越好的,如今的太康朝,比起承德朝時候,的確還要富裕一些。
但是太康朝也有遠不如承德朝的地方,承德天子繼位的時候,大晉還是百廢待興的時候,這位聖天子費儘心力,才在大晉這個爛攤子上擺了一盤好棋,讓這個新生的帝國越發強壯。
在大局觀方麵,太康天子遠不如承德天子,這些年也一直在用承德朝的“遺產”,一旦承德朝的遺產用儘,國無明主的情況下,很容易就會走向衰落。
雖然李信的話略顯拍馬,但是天子聽了還是很開心的,他這輩子的最大心願,就是要與父祖比肩,聽李信這麼一說,他自然是很開心的。
“如此,到了地下見到父皇的時候,朕也算是有個交代了。”
當初宮變奪位,一直是太康天子的一處心病,因為他總是時不時想起當年的舊事,覺得自己對不住先帝。
從前天子都是住在長樂宮的,正是因為太康天子的畏懼之心,天子寢宮才從長樂宮搬到了未央宮。
天子深呼吸了幾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從十年前繼位天子,朕便無一日不覺得疲累,每天都是如履薄冰。”
“要想這個,還要想那個。”
說到這裡,天子看了李信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如釋重負。
“如今,朕諸事已畢。”
天子微微一笑:“一身輕鬆啊。”
他又看向李信,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信哥兒,太子與小九,朕便都托付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