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皇帝總算是哄回去了。
太康天子在蕭正等人的簇擁下,悄悄的離開了陳國公府,不過皇帝離開了,李信卻沒有離開,因為他很擔心院子裡的葉晟出事,因此便捂著一隻眼睛,在院子門口搬了把椅子守著。
葉璘大為感動,讓人找了個冰袋給李信敷在眼睛上,然後他也不顧招待府裡的客人了,同樣搬了把椅子坐在李信旁邊,守在院子門口。
靖安侯爺用手敷著冰袋,感覺舒服了不少。
葉璘坐在他旁邊,看到李信這個模樣,微微歎了口氣:“這傷,是長安你自己弄出來的吧?”
李信勉強一笑。
“師兄怎麼知道不是葉師打的?”
葉璘搖了搖頭,緩緩開口:“老父他的確喜歡打人,家裡的人從大兄,到死去的二兄三兄,再到我和葉茂,都挨過他老人家的打,但是老父親隻對自己的骨肉所出這般嚴厲,幾十年來,未見他打過外人。”
“便是家中的仆人丫鬟,老父也未曾動過手。”
李信敷了一會兒之後,舒服了一些,便把冰袋放了下來,抬頭看著眼前的院子,歎了口氣。
“葉師他……在與姬家發脾氣,這口氣他憋在心裡四十來年了。”
李信並沒有接葉璘的話,他這麼做的原因,純粹是為尊者諱,並不是為了施恩葉家,更不是為了感動葉璘或者葉鳴。
這件事如果說開了,味道反而變了,他不屑如此,因此直接換了一個話題。
說到這裡,靖安侯爺不無擔心的說道:“這口氣憋在心裡,葉師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危險,最怕的是他這口氣出了……”
老人家是這樣的,有時候一件事憋在心裡,反而會讓他活的長久一些,要是這件事沒了,說不定人也就沒了。
葉璘聞言,眼中的憂慮更甚,但他也是一個軍伍之人,他很了解自己的父親現在不希望被人打擾,也不希望被人打斷。
李信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開口道:“師兄,要不然讓你的兩個兒子來試一試,葉師說不定會聽他們的。”
葉璘今年已經四十歲了,他自然是有兒子的,而且還是二子二女,不過這位葉四少年輕的時候頗為浪蕩,成婚比較晚,一直到現在,他家裡的兩個兒子,最大的也才十二三歲而已。
對於兩個小孫兒,葉老頭一向頗為喜歡,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大孫子葉茂被他從小打到大,這兩個小孫子,他卻一個也沒有打過。
葉璘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去讓他們過來。”
………
終於,院子裡的十八個老頭,從早上一直鬨騰到下午之後,經過幾個人輪番上陣,苦口婆心的勸說,再加上以王鐘為首的十七個老卒,也擔心葉晟的身體,這場酒宴才到了尾聲。
葉老頭的臉喝的跟猴屁股一樣,他在王鐘的攙扶下,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舉起了手裡的酒碗。
“老兄弟們……”
這位曾經的大晉戰神,說話都有些不清楚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麵朝北方,緩緩把手中的一碗酒,倒在了地上。
“這碗酒,咱們……不喝了,給四十年前死在北疆的年輕兄弟們喝……”
當初北征,取得了堪稱輝煌的戰果,但是這個戰果並不是沒有代價的,北征八年時間,大晉一批又一批的將士支援北線,這八年時間裡,死在北疆的人數以十萬計!
如今北邊的疆土,是在那位武皇帝姬穆掏空了大晉的情況下,才打下來的。
葉晟北征的路,是用骸骨鋪出來的。
聽了葉晟這句話,另外十七個老卒,人人落淚,都麵朝北方,把手裡的烈酒,倒在了地上。
唯獨葉晟沒有哭,反而咧嘴一笑。
“兄弟們莫哭,這一碗酒先給他們暖暖腸胃,等過些日子,咱們都下去了,再好好與他們喝上幾頓!”
整個京城裡,大概也隻有如今八十歲的葉晟,能夠說出這種灑脫的話了。
十七個老卒,人人眼眶發紅,都跟著說道:“葉帥說的是……”
李信與葉璘站在旁邊,見到了這種場景,心裡都頗有感觸。
他們兩個人,都算是軍伍出身,而且都是在外麵帶過兵的,他們比任何人都要理解這種袍澤之情。
不過再怎麼樣,這件事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最終,還是由李信出麵做了惡人,他先跟王鐘打了個招呼,然後把這十七個老卒,帶出了葉晟的院子。
他們不出去,葉老頭便不會消停。
等到這十七個人都走出去之後,李信就想著跟出去,把他們都送到各自的家裡,已經醉醺醺的葉老頭,本來閉著眼睛坐在躺椅上,這時候突然開了口。
“長安啊。”
李信停下腳步,回頭走到葉晟旁邊,蹲下身子,輕聲道:“葉師您說。”
“你去給他們送些錢,儘量讓這些老兄弟們都過的舒坦一些。”
葉老頭並沒有睜開眼睛,仿佛囈語一樣說道。
“我給他們,他們不會要。”
葉晟要是給他們錢,這些人不但不會要,反而會覺得葉帥是在侮辱他們,由李信這個葉帥弟子出麵,事情就會溫和的多。
聽了這句話之後,李信這才知道,這老頭兒一直都沒有喝醉。
他笑著點了點頭:“葉師放心,弟子會去做的。”
葉晟打了個酒嗝,張口吐出一股濃重的酒氣,然後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李信左眼上的烏青。
“自己打的?”
李信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笑了笑。
“過兩天便好了。”
葉老頭躺在躺椅上,歎了口氣。
“你有心了。”
靖安侯爺低眉道:“為人弟子應當做的,弟子應承過葉師,能幫葉家的就一定會幫。”
葉老頭躺在躺椅上沒有動彈,但是咧嘴笑了笑。
“可惜你不是真的葉家老五,不然這份家業,便不給葉茂那小子了。”
李信起身,想去安排一下那些老卒的事情,他剛起身走出幾步,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仍然蹲在葉老頭的躺椅旁邊,麵色肅然。
“葉師,弟子永州老家那邊有個規矩。”
葉晟淡淡的說道:“什麼規矩?”
“給娃娃取了名的人,抓周的時候也必須在場,不然娃娃便會折壽。”
靖安侯爺出奇的正經,低聲道:“您給平兒取了名字,便要主持他的抓周才是……”
李信自己都不算是正兒八經的永州人,這個規矩自然是杜撰出來的,隻是他覺察到了葉晟有點不對勁,再加上老爺子喜歡他的小兒子李平,所以才編出來這麼個謊言,想要給老爺子再尋一個寄托。
葉老頭兒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老子儘量……”
“活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