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夏子民有一個很奇怪的共識,那就是往往把個人生命融入到一個集體生命之中,這個集體的“身份”一般是家族。
家族裡的人有時候並不會把自己的性命看的多重,隻要家族能夠有好處,或者能夠更好的延續下去,這些人是正兒八經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就算是在外人眼裡,一個家族哪怕死光光了,但是隻要留下一個香火苗裔,那麼這個“集體生命”就沒有死亡,最多隻是衰落了而已。
因為這個“共識”,春秋時期各國之間甚至還有“興亡繼絕”的傳統,輕易不會讓一個家族血脈斷絕,甚至親自滅了一個國家之後,還會幫助這個國家的後代重新立宗立廟。
因此,在李慎眼裡,李鄴一家哪怕死了,也應該留下一點香火,不能完全滅了。
這是底線。
因此,一生最重自尊心,哪怕當初他犯下大錯,幾年前年對李信也沒有低頭認錯的李慎,此時用幾乎懇求的語氣,求李信幫李鄴一家留下一條血脈根苗。
李信走向院子門口的腳步停了一下,最終還是繼續邁步,沒有回應,而是回長公主的院子裡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信特意起早了半個時辰,站完一個時辰拳樁之後,天色也才剛亮起來,他讓陳十六準備了一輛馬車,在後門等著,然後他親自到李慎的院子門口,把這個從前的柱國大將軍接了出來。
離開院子的時候,玉夫人跟了出來,她雖然沒有說話,看向李信的眼神裡,滿是哀求。
李慎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道:“放心,我隻是去看一看老朋友,稍後便回來陪你。”
玉夫人眼睛微紅,最終還是無力的點了點頭。
如今,他們寄人籬下,是案上魚肉,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也就是在案板上撲騰還是不撲騰的區彆。
沒有任何意義。
李慎一身輕鬆的上了李信給他準備好的馬車,然後在二三十個羽林衛的護佑下,從京城的東城門出城,趕往昭陵。
昭陵在京城東北大概二十多裡的地方,馬車趕過去要一個多時辰的時間。
父子兩個人坐在馬車裡,李信閉目不語,曾經的柱國大將軍反倒一臉輕鬆,在將要出城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我這一趟是去看朋友,不好空手去,幫我買一壇酒,一點香燭紙錢,如何?”
李信沒有睜開眼睛,隻是淡淡的開口:“十六,帶個人去給他買。”
陳十六隻剩下了一條胳膊,因此做事情很不方便,買東西自然是要帶個人去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跟一個羽林衛一起,把東西買回來,放在馬車裡之後,馬車再次緩緩開動,開向了東城門。
這馬車是靖安侯府的馬車,守城的士兵是最有眼色的,自然無人敢攔,馬車順利的出了東城門,一路上李信始終沒有怎麼說話。
反倒是李慎率先開口。
這個原先一直板著個臉的嚴肅中年人,此時倒是意外的有些輕鬆。
“你猜一猜,此時有多少人在馬車後麵盯著我們?”
李信閉目不答。
李慎也不尷尬,而是繼續問道。
“你這一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皇帝給你封了個什麼官?”
李信睜開眼睛,看了李慎一眼。
“太子太師,兵部尚書。”
李慎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皇帝這麼優待你,你心裡有沒有不安?”
李信冷笑道:“不是每個人都像大將軍那樣活著,李信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你心裡早就害怕了,你害怕哪天被皇帝兔死狗烹了。”
李慎淡然說道:“因此在西南的時候你就開始布局,為自己謀算。”
“可是你的路走錯了。”
“你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路像平南軍這樣,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必理會朝廷,另一條路就是你的老師那樣,老老實實的不要有任何壞心思。”
“但是你一方麵依附朝廷,一方麵又有自己的小心思,一旦皇帝知道了你與平南軍相勾聯,放走了五萬多個平南軍,並且謊報禁軍殺敵之數,那時候皇帝就算表麵上不會對你做什麼,暗地裡也會跟你離心。”
“你以後應該如何自處?”
李信淡然一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大將軍無關吧?”
李慎深呼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幫一幫李鄴,他們一家都是無辜的。”
李信閉上眼睛,沒有再搭理他。
過了一個時辰之後,昭陵已經近在眼前,因為是皇陵,這兒還有禁軍把守入口,李信率先跳下馬車,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兵部李信,奉陛下之命,前來謁陵。”
他來昭陵的事,不可能瞞得過天子,所以他也沒打算瞞,他來這裡是經過了太康天子同意的。
看守皇陵的人驗證的身份之後,都讓開了一條路,對著李信深深低頭。
“李侯爺請。”
李信回頭,讓陳十六還有那些羽林衛在皇陵入口等著,他親自領著李慎,從昭陵神道,一步步朝皇陵走去。
神道兩側,有一對對石獅,石虎,石象分列兩旁,往後走還有一對對高大威武文武石人分裂左右,替這位聖天子看守皇陵。
從神道過了欞星門之後,很快就要到皇陵的主體部分了。
李信負手走在前麵,李慎手裡提著一壇酒,還有香燭紙錢這些祭祀的貢品走在後麵。
大概一柱香之後,他們才走到了承德天子的享殿裡,享殿裡掛著承德聖天子的畫像,畫像之下,有香爐靈位等等,這裡是承德聖天子享受供奉之處。
天子以山為陵,所以承德天子的棺槨並不是埋在享殿下麵,而是整座小山山下的地宮裡,想要祭祀他,一般就是來享殿裡供奉香火。
李信的身份在,昭陵雖然看守森嚴,但是他還是很順利的走到了享殿。
享殿裡香火不絕,一盞盞巨大的蠟燭從三年前天子入葬以來就沒有熄滅過。
有一個頭發蒼白的老人,侍候在承德天子靈位麵前,每日保持享殿裡的火光不滅。
李信上前,先是給承德天子的靈位磕了幾個頭,然後站了起來,對著這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行禮。
“大公公好。”
這個老人,正是承德朝時,朝野之中權柄最重的宦官,大公公陳矩。
一直到如今,他還是宮裡內侍監的太監,而蕭正隻是少監。
陳矩本來正在擦拭桌子,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李信,又看了一眼李信身後的李慎,隨即歎了口氣,緩緩朝李信這邊走過來。
他徑直越過李信,走到李慎麵前。
“平南侯爺,你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