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年站在頂峰,經曆了許許多多事情之後,往往會磨練出一副大心臟,也就是所謂的處變不驚,胸有驚雷麵如平湖,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從前的柱國大將軍李慎,大約就是這麼一個境界。
從位極人臣的柱國,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反賊,李慎仍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不管什麼事,都不能讓他的情緒有太多的波動。
但是這會兒,他有些禁受不住了。
那個胖子殿下,是如今整個西南最大的倚仗,他雖然沒有任何戰鬥力,而且養起來會非常麻煩,但是有了他,西南才會有生機,才是九死一生而不是十死無生。
如今,姬嚳走了整個西南,或者說整個平南軍,就真的是十死無生了。
因為這是一個年輕的王朝。
如果是王朝末年,平南軍如今的軍力,彆說割據西南,就是逐鹿天下也已經夠了,但是大晉一統天下才過去剛剛三十多年。
這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王朝。
這個王朝,憑借西南的力量是沒有辦法推翻的。
也就是說,在目前這個局勢下麵,你隻要不姓姬,你就一點機會也沒有。
姬嚳就是西南最大的翻盤機會,這個胖太子是先帝親自冊立的太子,時至今日,朝野上下仍舊有不少人暗地裡說,是當今天子篡權奪位,占了姬嚳的皇位。
這是一張很大很大的底牌,也是李慎之所以能堅持到現在的理由。
現在,這個理由崩塌了。
柱國大將軍愣愣的看著麵前的這個少年人。
他突然想起了李信說的話。
“大將軍從這裡回錦城去,天色應該已經黑了吧?”
“大將軍一路順風……”
他什麼都想明白了。
這位叱吒風雲幾十年的平南侯,一時之間突然什麼動作也做不了了,他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朝後倒去。
他昏厥了過去。
事實上,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壓力。
綿竹破城的時候,李慎便開始咳血,到現在姬嚳走失,他心裡的那根弦就這麼斷了。
於是一下子就垮下來了。
等到這位柱國大將軍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時分。
他費力的睜開眼睛,勉強看清楚這是在平南將軍府裡。
一身黑衣的李朔,跪在床前,一動也不敢動。
是的,隻有李朔一個人守在這裡。
大夫過來診病的時候,隻說是急怒攻心,所以昏厥了過去,因為李家的主母玉夫人的精神狀態也不太好,因此他們就乾脆沒有通知玉夫人,就把李慎抬進了這間靜室裡休息。
在這個過程中,李朔全程跟在李慎身邊,一步也沒有離開。
柱國大將軍深呼吸了好幾口氣,身上才勉強恢複了一點力氣,他睜開眼睛,聲音有些沙啞。
“你……”
他隻說了一個字,就因為嗓子發乾,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了。
不過這已經足夠引起李朔的注意力,他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服侍著李慎喝了一碗熱水。
這一下,李慎終於慢慢緩了過來。
他並沒有急著說話,而是靜靜的看著李朔。
李朔低著頭,渾身微微發抖。
過了不知道多久,李慎才開口說話,語氣已經略微平靜了下來。
“你把姬嚳送去哪了?”
李朔老老實實的低下頭。
“送去綿竹了。”
李慎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他自嘲一笑:“這麼說,是李信讓你這麼做的?”
“難怪他會約我見麵,難怪這件事前後會這麼巧。”
“好一個李長安啊。”
李朔雖然很害怕,但是他還是搖了搖頭,咬牙道:“大父,不是靖安侯要我這麼做的,是我自己去綿竹,與靖安侯談成的這件事。”
“綿竹已破,錦城破城就是時間問題了。”
李朔悲聲道:“兒生在錦城,長在平南軍,實在是不忍心見到袍澤兄弟們就這麼白白的死了。”
他是李慎的兒子,這一點父子兩個人心裡都非常清楚,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在李慎麵前自稱兒子。
李慎勉強從床上坐了起來,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小兒子。
“所以你就把錦城給賣了?”
“李長安許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也做侯爺?”
李朔垂淚道:“大父,兒要是給自己謀前程,這會兒應該跟太子殿下一起去綿竹,而不是跪在大父麵前領死。”
“最開始,您與父親要舉旗造反的時候,我就反對過,我不止一次的去見您,見父親。但是您與父親都無動於衷。”
“我想過許多辦法,想要保住西南,保住錦城,保住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這個少年人淚如雨下。
“但是綿竹破城之後,一切都成了奢望。”
“我去見過靖安侯,我問他能不能到此為止,問他能不能來錦城,給咱們李家做事。”
說到這裡,李朔抬起頭,看了臉色蒼白的李慎一眼。
“靖安侯與我說,他說不是他想打,是朝廷想打,這件事無可挽回了。”
李慎怒聲道:“不是他李信一手推動,我李家如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李朔低頭道:“這個兒也想過,如果沒有靖安侯,咱們李家也隻是晚一點到如今這個地步而已。”
“兒子跟靖安侯談好條件了。”
李朔擦了擦淚水,低頭道:“錦城隻要裝模作樣的與朝廷打上幾次,然後開城投降,到時候靖安侯會多寫四五萬的傷亡,到時候平南軍就可以至少有四五萬人,從這場劫數中脫身。”
“因為我們是主動投降的,朝廷畢竟是王師,他們不會太為難平南軍將士的家人。”
“這樣,哪怕朝廷日後會清算平南軍,至少也有四五萬人被保全了下來。”
這個一身黑衣的少年人低頭說道:“無論怎麼樣,這個結局也比他們跟著大父,跟著父親,白白死在戰場上要好得多。”
“大父您在朝廷的賬上已經是死了的,他們不會承認身在西南的您還是朝廷的平南侯,這樣您可以輕易脫身,朝廷至少明麵上不會再為難您。”
“至於父親,我會帶著他去您說的那個山裡,好生過日子。”
說到這裡,李朔咬牙道:“如果我提前這麼與大父說,大父定然不會同意,不得已之下,我隻能被太子殿下先送出城去,斷了大父的念想……”
李慎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完了李朔的話。
然後他睜開眼睛,語氣漠然。
“你怎麼知道,李信會遵守諾言?”
聽到這句話,李朔眼睛一紅,抹了抹眼淚。
“大父,您怎麼還想不明白……”
“我們彆無選擇了。”
他咬了咬牙:“這個時候,我們隻能信他,就算他不守承諾,咱們也隻能認命。”
“大父,時間不多了。”
李朔低著頭,垂淚道。
“現在,靖安侯手裡還有決斷權,如果劍閣破城,葉鳴與靖安侯合兵一處,那就算靖安侯想要信守承諾,恐怕也有心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