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川說著,臉上露出羞愧神色。
這套說辭雖是他花費不少心思編來的,是假的,但神色卻並非作假。
他的確對裴澤充滿愧疚。
徐天方看的出陳季川情真意切,搖頭道:“孝道自然是要儘的。但久不回來,也該托人傳個消息回來才是。”
“弟子有托人帶書信回來,不知為何師父跟裴師兄沒收到。”
陳季川懊惱道。
沙門島距離白玉島相隔數萬裡,一路凶險,半道上遇著風浪,書信遺失是很正常的事情。
死無對證。
徐天方也不敢篤定,陳季川就一定沒有傳書信回來。
退一步說。
陳季川千辛萬苦,漂洋過海來到玉泉島,拜入玉泉山,前途一片大好,根本沒有任何道理突然跑回內陸龜縮。
正常人不會對他這套說辭起疑。
“興許是遇著風浪了。”
徐天方也是如此,抿了口茶水道:“不論如何,回來就好。你長途跋涉,先下去休息,有空去看看裴澤。”
陳季川一聽,忙道:“不知祖師可在山中,弟子回山,怎麼也該當麵拜見。”
這是正事。
不僅是為了日後好床前送終,也為了裴澤的傷勢。
他都必須見到悟元仙師。
“理應如此。”
徐天方聞言也點頭,然後道:“祖師正在閉關,你先去休息,待我稟明祖師再來知會你。”
“有勞師叔。”
陳季川心中急切,但這番話冠冕堂皇,也不好多說什麼,隻能應下。
便起身離開了洞府。
他本心也不想在這裡多待。
不是因為徐天方。
而是因為他自身。
說一個謊就要千百個謊來圓。
他在回來之前,本已經準備了許多‘圓謊’的話,自忖可以應付許多問詢乃至詰問,心中也不會有任何負擔。
但今日見了裴澤,得知內情。
心神觸動。
每當說著謊言的時候,總有些心虛,更不由自主生出厭惡、惡心的情緒。
他需要靜靜。
……
玉泉島。
南山南。
陳季川來到餘成波墳前。
墳頭乾淨,並未長草。
應該是時常有人來打理的緣故。
陳季川跪下,給餘成波磕了三個頭,心中卻在想著裴澤。
在白玉島上見到的裴澤,一身暮氣,與當初的餘成波何其相似。
當初陳季川暗暗告誡自己,萬不可活成餘成波的樣子。
但怎麼也沒想到。
裴澤會因他,而變成現在這樣。
餘成波好歹還修成先天,裴澤卻止步於後天。
思慮傷神,善憂傷心。
裴澤這些年心神具傷,已經不僅僅是丹田的問題,即便轉修‘道法’,也難有大成就,興許還要走火入魔,出現精神問題。
至於外功。
“他如今年近五十,氣血衰敗,開始走下坡路。從零開始修行外功,根本練不出名堂。”
陳季川思慮著。
思來想去。
道法、外功都不可取,都難成就。
隻剩下內功一途。
但重修內功,又繞不開丹田的問題。
“芝仙果。”
“抱元丹。”
“悟元仙師那裡如果有的話再好不過,我可以用《水經注》或是《劍圖》去換。”
“但要是連悟元仙師也沒有——”
陳季川眉頭緊皺。
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彆的辦法。
悟元仙師四十年前就高達十四級,從張誌和處來算,該是煉氣四層。四十年過去,即使沒有任何提升,也是陳季川平生僅見的最前者。
要是連他都沒法子——
陳季川搖搖頭,不去多想:“先見過悟元仙師再說吧。”
但在見悟元仙師之前。
還須將裴澤心結解開,以免傷勢進一步惡化。
……
沒時間休息。
陳季川連夜又趕回白玉島。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放亮。
他來到玉泉丹閣,楓樹下,並未見到裴澤。
想來是還未開工。
想了想。
陳季川走進丹閣,買了些丹藥,問清楚裴澤的住處,然後自行前去。
……
裴澤家住玉泉島外的一座小島上,島上房價貴,他就在島外購置一處宅院,安置父母。
自己則每日劃船來白玉島。
清晨時分。
天剛放亮。
裴澤盤坐院中,搬運內力。一周天下來,內力稍稍增長。但等到彙入丹田時,又絲絲縷縷泄露出去。
一個個周天運轉。
內力增增減減,總體來說,還是在上漲,隻是極為龜速罷了。
可這是運功之時。
後天修士經脈承受能力有限,心力也有限,無法一天十二個時辰每時每刻都去運功。而一旦停下,好不容易增長的一點內力,又要逸散。
一天下來。
能保持內力不退步就已經是萬難。
想再進一步?
壓根沒可能!
這般修行,進進退退讓人心煩意燥。
裴澤也是如此。
今日更是煩躁。
腦海中。
不時的有一個青年的身影麵貌浮現。
一會兒是在玉泉山。
一會兒又是在玉泉丹閣。
一會兒三十多年前。
一會兒又是在昨日。
時空變幻,容貌不變,依舊是青年模樣。
“駐顏有術。”
“師弟該是修成先天了。”
裴澤心中有百種滋味——
欣喜。
解脫。
苦澀。
不忿。
懊悔。
種種思緒充斥心中,讓他愈發煩躁。
他見到失蹤多年的師弟平安歸來,修成先天,本心是高興的。
他不想師弟死。
能在有生之年再見陳季川,更是了了一樁心願。
但人性複雜。
又不可避免的會有負麵情緒——
“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讓人帶信?”
“憑什麼他活的好好的,我卻成了廢人?”
心中悔恨、怨恨糾纏著、滋長著。
又被裴澤一次次撲滅——
“跟他無關。”
“是我衝動莽撞,怨不著他。”
“師弟待我極好,定也是不想的。”
心境混亂。
矛盾重重。
裴澤心神備受煎熬,便愈發煩躁。
內力逸散。
他不甘願:“聚!聚!聚!”
已經氣息散亂,卻依舊強撐著,就是不願收功。臉色逐漸漲紅,眉頭緊鎖,有些癲狂。
忽的。
裴澤兩眼猛然睜開,眼中血絲密布,‘哇’的一聲便吐出一口黑血。
內力在經脈中亂竄,不但破壞經脈,還要湧入丹田,以更快的速度逸散。
“走火入魔!”
一口心血噴出,裴澤渾身冰冷,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
恍恍惚惚。
全身發痛。
“我這是——”
裴澤皺眉去想,好半晌,才想起來:“我走火入魔了!”
他記得自己早起練功,心煩意燥、胡思亂想,最終內力暴走,將他衝擊的昏厥過去。
“我的傷——”
裴澤覺得自己全身無處不痛。
顯然。
這次的走火入魔造成的傷勢不輕。
心中不由一沉。
仰麵朝天。
眼神空洞。
不知過了多久,裴澤兩眼聚焦,慘笑一聲:“能保全性命就好。”
他本就是殘軀。
如今隻是更殘一些,雪上加霜,似乎也沒什麼差彆。
留得一條命,能讓他侍奉父母就已經很好了。
“這下怕是讓爹娘擔心了。”
裴澤收束心神,掙紮著坐起身來。
眼中餘光掃過,忽的發現房中似乎少了些什麼。定睛一看,這才看到,在牆壁上,本該掛著的一件法器不見了。
“該不是娘扔了?”
裴澤心中一急,連忙就要起身。
但兩腳剛落地,又忽的一頓,臉上神情變幻,最終搖頭道:“扔了也好。如今也沒必要留著,徒增煩憂。”
這樣一想。
他動作又慢下來,緩緩起身,走出房間。
今日家中寂靜。
爹不在屋裡,娘也不在院中。
裴澤眉頭微皺,心中不安。將宅院裡裡外外找了個遍,都沒找到。他心中有些發慌,連忙走出院中,去島上找。
沒走多遠。
就聽到一陣歡聲笑語,他抬頭看,就見父親坐在輪椅上,母親跟一個青年在後頭推著。遠處旭日東升,陽光映在三人身上,映在青年臉上。
裴澤認出來——
“師弟。”
……
“爹。”
“娘。”
裴澤遲疑片刻,還是走上前去。
就見他爹娘臉上難得露出笑容。
特彆是母親,咧嘴笑個不停,聽到他的聲音轉頭看來,居然在上下打量他。
“娘,你的眼睛——”
裴澤一見,頓時又驚又喜。他娘早就悲傷成疾,兩眼被厚厚的翳膜蓋住,根本看不到任何光芒。
但此時。
兩眼明亮,透著歡喜,原先厚厚的翳膜早就消失不見。
“多虧你這位好友小孟兄弟。”
裴母臉上、聲音都透著歡喜,唯獨看向裴澤,看著憔悴、滄桑的兒子,有些心疼。上前拉著裴澤的手,來到陳季川跟前:“小孟就那麼對著我眼睛一吹,我就能看見了。”
“小孟?”
裴澤看向陳季川,眼中有詢問神色。
陳季川笑道:“裴兄不記得我了?我名‘孟川’,當年承蒙裴兄贈我一粒丹藥,我才能踏上修行之路。這次途徑白玉京,順道就來看看裴兄。見伯母患有眼疾,冒昧出手,還請裴兄勿怪。”
裴澤一聽,頓時心領神會。
看向陳季川的目光頓時有些複雜。
他隱瞞身份,顯然是聽到些什麼閒言碎語,知道他海上失事的內情。
因為此事,父親氣的癱瘓,母親傷心瞎眼,對陳季川的態度可想而知。若是報出身份,恐怕不但沒法給二老治病,還要將他們氣出個好歹來。
改換身份。
這份心意可謂誠摯。
裴澤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不怪不怪。”
“你治好了我的眼睛,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怪。”
裴母不知陳季川深意,聞言連連擺手。
“那就好。”
陳季川見狀,頓時笑了。
裴母的眼疾,尋常藥石難醫。但陳季川精通道法,其中‘奇技治病四十九道秘法’中有一法名喚‘吹眼睛吹翳子吹火眼法’。
運起法門,對著裴母兩眼一吹。
眼疾頓時就好。
瞎了十多年,突然重見光明,裴母心情極好,也更為珍惜,往後因心病而使眼疾複發的幾率微乎其微。
再加上陳季川承諾,要將裴父的癱瘓也治好。
裴母更是喜的說不出話來。
連連道謝,臊的陳季川無地自容。
“多謝孟兄。”
裴澤回過神來,衝陳季川拱手道謝,然後跟爹娘道:“我跟孟兄許久未見,要好好敘舊,先送爹娘回去吧。”
“不用不用。”
“你們敘,你娘不瞎,讓她推著我就行了。”
裴父心情也不錯,知道此番事遇著貴人。
他對自己的病情好壞無所謂,但心中卻期盼著這個‘孟川’能夠將兒子裴澤的傷勢治好,自然不敢耽擱裴澤、孟川。
“對對對。”
“我來就行了。我現在眼睛也好了,還想在外頭多轉轉呢。”
裴母也是個靈光的。
一把推開裴澤,衝孟川道:“你們聊,你們聊。”
然後連忙就推著裴父,快步走開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
陳季川看著六十多歲還一通小跑、小心翼翼生怕誤事的裴母,心中歎了聲。
裴澤看著父母遠去,心中也有些酸楚。
久彆重逢的師兄弟二人就這樣站著,看著兩個老人逐漸遠去,一時間誰也沒開口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