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田副司令說完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筆直站著的蘇七月。
顯然，大家都很知道這個年輕的旅長是如何給出回應的。
“李部長剛剛的說法，和我要陳述的觀點並不矛盾。”
蘇七月平靜地說道，“在不考慮士兵作戰力差距的情況下，兵力優勢的一方當然能占據主動。”
聽了這話，李德貴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了一絲自矜的神色。
他是軍區訓練部部長，負責指導軍區各部隊的訓練、以及新兵的集訓。
作為參謀部下麵的二級部，訓練部雖然和作戰部一樣，也是正師級架構。
但是分量上，無疑是有著很大差距的。
作戰部部長杜敏生就是高配的副軍級。
就連副部長雷克明，都是高配正師級，和李德貴級彆相當。
當然了，訓練部的重要性其實也不低。
再加上對各支部隊訓練情況的了解，李德貴自然有資格對蘇七月剛剛的說辭提出質疑。
現在蘇七月本人也直陳自己的說法有道理，李德貴不免就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
畢竟，蘇七月所在的W旅，基本是作戰部那邊直管的。
由於蘇七月自身對訓練工作十分精通，他上任W旅參謀長之後，旅裡的訓練規劃就都是自己製定的。
製定完之後，隻是去訓練部那邊備案，就沒有下文了。
由於作戰部的存在，訓練部和李德貴這邊，平時還真沒什麼機會去質疑對方什麼。
這次終於有一個機會，來給對方敲一敲警鐘，李德貴倒也不是故意為難蘇七月。
事實上，他也是希望以後W旅在訓練上，多聽一聽訓練部這邊的意見。
就在李德貴覺得蘇七月應該聽進去自己意見的時候，對方接下來的一番話，直接讓他啞口無言。
“從單兵作戰能力上來說，我們三個軍區的主力部隊其實都差不多，不會有太大的差距。”
“但是單兵作戰能力的接近，並不意味著各部隊的基本作戰單元戰鬥力接近。”
蘇七月目光炯炯地看向李德貴道，“事實上，上了戰場之後，任何一點作戰環境、作戰思路的區彆，都會給雙方的基本作戰單元戰鬥力對比帶來巨大差彆。”
聽到這裡，李德貴的眉頭頓時緊鎖，他已經大概猜到了蘇七月的意思。
隻是暫時還不敢肯定。
“舉個例子吧。”
蘇七月淡定地表示道，“眾所周知，N軍區擁有我軍第一支海軍陸戰隊。假如演習的戰場放在濱海城市，或者說濱海區域的話，他們基礎戰鬥力無疑會提升許多，甚至翻番都是有可能的。”
“同理，如果戰場放在山地、高原地帶。我們C軍區士兵們的優勢就非常大了。”
蘇七月最後給出了自己的結論：“所以，即便大家紙麵上基礎作戰單元的戰鬥力相差仿佛，也並不意味著一方就沒辦法以少勝多。”
“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什麼都可能發生。尤其是信息化、數字化戰爭的態勢下，紙麵上的硬實力隻能作為一個戰前參考，並不具備指導性意義……”
停頓了一下，蘇七月的目光轉向了李德貴。
“另外有一點我要提醒李部長。即便是真上了戰場，遇到了大規模會戰，兵力弱勢的一方，在頂住了對方的攻擊之後，也完全可以從不同地區調動火力，來頂替兵力。”
“用更多地區的火力同時打擊一個地區，這同樣是集中兵力的一種方式……”
蘇七月的這番針對性的回答之後，李德貴頓時老臉通紅。
顯然，他沒想到對方竟然能說出這麼一大通反駁自己的話來。
關鍵是，這小子說的話，聽上去還真不是紙上談兵，很有實際的參考價值。
之前就聽說過這個蘇七月能力極強，幾乎可以肯定是我軍未來的將星。
本來李德貴對同僚們這種私下裡的判斷不置可否，覺得有誇張之處。
可今天真正領教過之後，他是真有些服了。
坐在蘇七月的身邊，範天雷自然看到了李德貴的窘態。
和W旅一樣，狼牙特戰旅因為同樣是作戰部直管的部隊，範天雷對這位李部長也一向是愛搭不理的。
當初訓練部這邊需要狼牙特戰旅配合，幫著試行一下新的訓練計劃。
李部長親自找到範天雷提出了配合的要求。
可結果呢，卻這位範旅長直接給拒絕了。
範天雷當然有他的理由。
在他看來，自家狼牙特戰旅的所有訓練都是麵向實戰的。
這麼多年實戰經驗積累下來，特戰旅的訓練規劃早就定型了，根本沒時間配合你訓練部搞什麼訓練改革。
李部長要想搞訓練改進，還是另請高明吧。
範天雷如此不給麵子，李德貴心中自然憋了一股勁兒。
後來軍區參謀部的幾次會議中，他都對狼牙特戰旅的訓練情況提出了質疑和批評。
為此，範天雷和李德貴鬨得十分不愉快。
今天見李德貴在蘇七月這兒吃了癟，範天雷暗暗有種出了口惡氣的感覺。
他這邊正暗自得意的時候，田副司令就眯著眼睛開聲了。
“德貴同誌，蘇七月的這個解釋，你還有不認同的地方嗎？”
被首長點了名，李德貴也隻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
“報告首長，沒有了。”
田鬆仁唔了一聲，伸手示意李德貴坐下。
轉頭看向蘇七月，這位就換上了一副溫和的笑容。
“七月同誌，聽了你剛剛這番話，似乎對這次演習的對手並不怎麼發怵嘛？”
不等蘇七月回答，田鬆仁接著發問道：“我問你，如果讓你來當這個藍方的總指揮，你會怎麼去進行部署？”
“呃~”
蘇七月愣了下，也沒將首長這話太當真。
畢竟，首長現在隻是做一個假設，想要自己給出一些建議。
沉吟片刻，他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
“不管總部作戰部那邊最終給出什麼樣的演習要求，總體兵力和火力的劣勢，已經是無法避免了。”
“就算最終演習放在了對我們C軍區相對有利的高原地區，這個劣勢也是客觀存在的。”
蘇七月頓了頓，接著道：“想要一點點將這些劣勢給彌補回來，首先就要在軟實力上做文章……”
聽到這裡，田鬆仁就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坐在他左手邊副參謀長王忠奇這個時候問了一句話。
“七月同誌，你說的軟實力，是指哪些方麵？”
田鬆仁聞言，也附和地說道：“王副參謀長說的沒錯，七月你講得具體一點。”
麵對兩位首長的發問，蘇七月很快做出了解釋。
“軍事方麵的軟實力，一般來說就是精神力，動員力，心理因素這些東西。”
蘇七月一五一十地講述道：“從精神力層麵來說，大家應該都是差不多的。動員力方麵，也相差無幾。”
“那麼剩下來的，就是心理戰了。”
“心理戰？”王忠奇皺著眉頭確認道。
顯然，這位王副參謀長並不覺得心理戰在這種演習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蘇七月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的，首長。”
“心理戰，其實並不一定是擊穿敵人心中的防線，讓對方崩潰。事實上，麵對兩大軍區四支甲類部隊這樣的強敵，從心理上壓製住對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依然有著很多可以利用的點……”
“比如說，上了戰場之後，兩大軍區四支部隊誰來當主力，誰來輔助進攻？如果我們在進攻的時候，故意找理論上的硬茬去攻擊，那會對其他三支部隊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聽著蘇七月這番言語，王忠奇慢慢回過味來。
確實如這個年輕人所言，我軍這些主力部隊都對自己有著極強的信心。
即便是同一陣線，大家肯定也是誰都不服誰。
如果己方真的故意漏掉容易對付的一支部隊，去攻擊那些實力更強的，各支部隊肯定因此有心理波動。
被影響之後，那些紙麵實力更加強大的部隊，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肯定會更加在意自己的發揮。
隻要他們生出了這樣的想法，那就算“攻心”成功了一半。
當然了，具體問題說起來就複雜了。
得真正上了戰場，才能去做出籌劃。
但是這個蘇七月能在大家都沒想到的時候，就預見到這一點，其思路之敏捷是毋庸置疑的。
就在王忠奇暗暗感慨的時候，蘇七月又說出了另一番話。
“軟實力包括的方麵還有很多，比如演習場所確定之後，會不會有群眾？人和問題，也會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因素……”
聽到這裡，與會的乾部們中就有很多人暗暗點頭。
“對啊，這個確實有道理！”
範天雷忍不住琢磨道，“人民群眾如果能夠發動起來，那帶來的效應絕對是不可估量的。”
他早年擔任狼牙中隊長的時候，又一次執行任務受了重傷。
當時就是被一個村民給救了性命，然後才順利協助戰友們完成了任務。
所以他對人民群眾能量的強大，是非常認同的。
在大家暗自琢磨的時候，蘇七月最後說出了一番話。
“其實，我們在討論能否‘以弱勝強’之前，首先要定義一下弱、強和勝這幾個概念。”
“大多數時候我們說，‘以弱勝強’意思是‘看起來更弱的一方戰勝了看起來強大的一方。’——這件事的本質是我們沒有分清楚孰強孰弱，而不是真正弱勢一方取勝。
“如果隻考慮士兵的多寡，不考慮將領的謀略，那麼判斷強弱就會失真；如果隻考慮艦艇和技術裝備的多少，不考慮訓練和光學設備，那麼判斷強弱就會失誤。所以，我個人的觀點是，戰場雙方的強弱，從來都不是絕對的。”
“即便是任何方麵看上去都處於劣勢的一方，也同樣會有它的取勝之機。”
蘇七月目光炯炯地解釋道：“現代戰爭尤其是當代戰爭，更加容易以弱勝強。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缺乏判定當代部隊強弱的標準。”
“沒人直到哪個技術才是下一個時代的敲門磚，也沒有人知道哪個新戰術理念將會帶來革新，強弱的判斷更加不準確了，所以我們潛意識中的‘以弱勝強’就更容易出現。”
“這種事情，其實在大量存在的。遠到老美軍方斷言英軍不可能奪回馬島，結果伍德沃德頂住傷亡強行登陸；”
“近到老伊相信自己強大地麵部隊可以驅逐聯合國軍，結果沒能堅持兩個月，就被重裝坦克部隊開進了巴格達。”
蘇七月最後總結道：“我個人的看法是：弱之可以勝強。理由是數字化、信息化作戰方式的大幕開啟之後，我們很難預言什麼要素才能真正決定戰爭勝利。”
“這些不確定性，也是現代戰爭難打的一個重要原因。”
說完之後，蘇七月將目光轉向了第一排的幾位大佬。
看到向強軍副參謀長看向自己眼神中的鼓勵，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一揚。
說起來，自己在今天這樣一個場合說這麼多，是有些逾越的。
畢竟，自己現在還隻是一個上校，代旅長而已。
這種對現代戰爭的分析，自己是沒資格給出論斷的。
但是蘇七月不想再等了。
因為他很清楚，未來十年、二十年全球軍事局麵、科技技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如果不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奮起直追，未來想要趕上世界頂尖水平，可能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至於自己這番話，首長們會不會聽進去，會不會覺得自己太冒進了，蘇七月也顧不了那麼多。
蘇七月陳述完之後，會議室裡鴉雀無聲。
半晌，麵色凝重的王忠奇這才回過神來。
剛剛一開始的時候，他其實對蘇七月的說辭是有些質疑得。
然而隨著這個年輕人越說越深入，他漸漸認識到了對方這番話的價值。
和傳聞中一樣，這個年輕人在現代化作戰的思路上，和絕大多數師旅一級乾部都是不同的。
不能說這小子一定是對的，但是他說的道理都是站得住腳的。
“以弱勝強”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相對的。
就好像我軍當年用小米加步槍，不也取得過輝煌的戰績嗎？
此時此刻，再回味剛剛向強軍給出的建議，王忠奇陡然覺得很有可行性了。
他饒有興致地看向蘇七月，心說：讓這小子擔任這次演習的總指揮，可能還真是個好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