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雲無心以出袖,劍有意不知還
如果時間是一座可以精確計算,隨意控製前後行進方向的鐘,那麼請讓我們跟隨穿越時間的畫麵的鐘,從反方向開始移動,回到當初大東山的時空,去看那一襲被淋濕的黃袍,那看那一柄烈劍,去看劍鋒所向的中年人,去看無數人,在雨中。
靜止,然後秒針輕輕掙紮,彈動了一下,越過了第一個格子。
隨著四顧劍的一並指,那柄一直懸浮在空中地長劍,倏地一聲飛了出去,繞著他地身體畫了一個半圓,直刺慶帝地後背!
此時,葉流雲已經來到了慶帝的身邊,平直伸出他那雙如金石一般的潔白雙手。
劍已經刺破了空氣,撕裂了大東山上或許有或許沒有的濃厚元氣,下一秒鐘便似乎要刺入皇帝的後背。然而那一雙潔白的甚至有些稚嫩的手,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輕輕向著那柄劍按了上去。
——大東山上宗師圍殺慶帝之局,在這一刻終於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葉流雲出手,向著那把劍而不是皇帝!
最先接觸到這把殺劍的,是葉流雲的袖子,麻布織成的廣袖,在這一刹那變得極其柔軟,就像是無雨東山山腰間時常飄浮著的雲朵,柔柔地層層裹疊在那把急速飛來的劍上。
雲絲寸斷,麻袖碎成蝴蝶在大東山頂上飛舞,而那把劍,卻在這樣溫柔的廝纏中消耗了精魄,身上所攜的寒意殺意,倏然間消失不見,變成了一把破銅爛鐵,黯淡無光。十分卑微。
這把劍勢來的太凶太厲,以至於葉流雲在念出一偈之後,不得不出護住陛下安危,然則當他顯示了自己的真實立場,卻無法尋到最關鍵的那一點進行伏擊,該如何應付接下來的局麵?
葉流雲白須被雨水打濕,而雙眼卻是認真地看著自己手中地劍,沒有因為劍身的黯淡而產生絲毫的輕視。更沒有因為自己被迫提前出手,而不能伏殺四顧劍,有些許的不安。
他隻是認真地看著這把劍,握著這把劍,似乎這把普通的劍身裡,蘊藏著無數的鬼神,下一刻便會跑出來,將山頂上所有的人吞噬乾淨。
那雙穩定如玉的手抱了一個虛圓。虎口相對化作一個圓環,而那柄啞然無光地天劍,就在這半空之中頹然淩空靜止著。
他是大宗師,所以他才知道,四顧劍的劍意全數蘊在這一劍中。若自己此時再不出手,劍身便會全數刺入陛下的身體。
他於四海遊走若乾年,為的便是這一刻,然則。卻被迫提前動了。四顧劍不是真的白癡,正如事後長公主所料想的那般,他與苦荷雖然沒有想到葉流雲會站在慶帝一方,但是這二位北齊東夷的大宗師,對於慶國人的陰險狡詐,有著最深刻地認識,不到最後一刻,他們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地。
那個戴著笠帽的矮小身體裡。其實蘊藏著與曆史名聲截然不同的大宗師智慧,他隻用了這一柄身外之劍,便破了慶帝的局,逼出了大東山上真正的殺著——葉流雲!
就在葉流雲像一輪明日般護在慶帝身前,雙手抱圓,強行鎮住淒厲一劍時,四顧劍地身體抖了起來,身上的麻衣就像是被電流襲過一般劇烈震動著。此時他的劍已淩空飛去。停駐在葉流雲那雙穩定的手掌之間,而隨著他身體地震動。一股驚天的劍意,蕩蕩然刺透了他身上所穿的麻衣,直衝天際。
受此劍意感召,葉流雲赤裸雙手所控的那柄劍,也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在空中嗡嗡作響,重放光彩。
此時大東山上的雨還在嘩嘩下著,隻是在這樣的片斷時光中,雨滴似乎在用一種奇慢的速度,細膩地感知著大地地吸引力,不再成絲成傾盆之勢,而像是一粒一粒晶瑩透明的珍珠。
就在重重珍珠玉簾之後,穿著麻衣的矮子以身為劍!勢破天地,就這樣須臾橫縱十餘丈,像一道電般殺到了葉流雲的身前,伸手一摁,摁住了自己佩在身邊數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那把普通劍枝!
四顧劍的手掌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劍,劍上芒尖狂吐,如銀蛇亂舞,氣勢逼人。
而就在層層雨簾像靜止般被麻衣四顧劍生生撞破之時,葉流雲的眼瞳裡驟然間大放光芒,有如流雲裹日,生生吸取了太陽中地能量,悶哼一聲,拱成圓環無極地雙掌,向內一合!
啪的一聲脆響,空無一物地空氣卻像是堅硬的金屬,片刻後被這雙潔白的手生生壓碎,合在了劍身之上!
對於大宗師來說,沒有什麼局,即便慶帝設了一個局,將葉流雲隱藏到了最後,可依然讓四顧劍簡簡單單一劍挑破了重重迷霧,而緊接著,四顧劍卻利用了這個大好的機會,將自己的全部劍勢,重新灌入到這把劍當中。
葉流雲的身側是慶帝,當此淩厲一劍,卻是避也無法避,隻有用雲手硬抗,然而無上劍勢與肉身相敵,葉流雲的散手身法卻無法儘情施展,四顧劍搶的便是這個先機!
大宗師之戰,偶一動念,便天地變色,隻需要一絲偏轉,大勢便已偏移!
四顧劍淒厲瘋狂地叫了起來,一身狂戾的劍氣全數湧進了手中的這把劍上,劍氣湧入的速度是這樣的快,以至於手掌握著的劍柄處竟倏然間變得高溫起來,倏地一聲蒸發了草繩上的所有水滴。
令人恐怖的金石磨擦聲音響起,長劍在葉流雲緊緊合著的雙手間,往前突進了一寸!
葉流雲依然微低著頭,雙臂上的廣袖早已化作了身周空中飛舞的蝴蝶,世上最穩定的那雙手臂死死夾著那柄劍,片刻後,手上地皮膚……開始寸寸裂開。就像是得了某種皮膚病的患者,皮膚老去,邊緣翹起,看上去就像是慶曆五年的那場大旱中的土地,龜裂開來,異常恐怖神奇。
他的眼中全是寧然的目光,看著掌中的劍一寸一絲地向自己的身體靠近,卻沒有一絲情緒吐露。而隻是吐了一個字。
“雲!”
兩隻已經被無上劍氣激地皮膚寸裂的手臂,隨著這一個字偈,猛然間變得柔軟了起來,比海水更深,比湖水更柔,比江南女子的眼波更溫純,是那天上的雲,雲中的絲絲縷縷。如牽掛一般,一縷一縷地係在了驚天一劍上,讓那強大到了極點的劍勢驟遇溫柔,不得不在途中暫歇。
哢的一聲,就在這短短的一秒間。天公極為湊趣地賞了一道閃電,照亮了被烏雲遮蓋,顯得格外陰暗地山頂。
閃電,照亮了四顧劍笠帽下的臉龐。隻見他雙眼裡全數盈滿了如野獸一般的狂野氣息!
他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隻是淒厲地尖嘯著,嘯聲回蕩在大東山上,不知道震昏了多少人。他是用劍的大宗師,他用的是四顧劍,顧前不顧後,一往無前!
劍勢隨著嘯聲全數湧了出去,逾發地暴戾不可阻擋。無窮無儘的殺意,暴戾的氣息,儘在這一劍中。
這是四顧劍出世以來刺出的最強一劍,是他整個人地生命,精神,信念凝結成的一劍,劍勢之淩厲暴戾,已有逆天之跡。在這片大陸上。以前從來沒有人刺出這樣的一劍,以後估計也沒有。
沒有人能夠阻擋。即便是葉流雲也不能!
局,往往是分不清局內人,局外人,謀局定勝的人們往往在事情結束的那一刻,才會悲哀的發現,自己算來算去,反將自己算了進去,誤了朕及卿家性命!
事情的發展,永遠和控局者最初的算計,會漸行漸遠,如果知道此時時鐘停滯地這一秒發生的一切,或許慶帝在最開始的時候,寧肯選擇將虎衛收攏於山,以慶國兩大宗師與苦荷四顧劍正麵相敵,有五竹在旁,在百名虎衛於兩敗俱傷之後揮刀而斬,何至於會出現眼前的情況?
四顧劍在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裡,完美地展現了一位大宗師的智慧與決斷,隻用了一劍,便逼出了葉流雲,更完美地利用慶帝布下的局以及慶帝的生命,將葉流雲逼入了絕境之中。
如果四顧劍不是在上東山登天梯之時,一劍斬儘百餘虎衛,消耗了他部分心神,此時那驚天地一劍,或許早已經刺入了葉流雲地小腹之中。
當然,如果不是用上百名慶國高手的鮮血去祭這把劍,去蘊積無窮地血腥殺意,四顧劍或許也使不出來如此絕情絕性,暴戾動天的一劍。
葉流雲有三個方法可以應付這一劍,正如那個世界中三十六計的最後一計,當事態發展到了極端之時,最好的方法往往就是最簡單的方法。
以這位慶國宗師的無上身法和流雲散手,麵對著四顧劍的驚天一劍,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可以選擇後退逃離,以散手雲海暫封劍鋒一刹,隻需要一刹,他便可以離開那道劍勢籠罩的範圍。
然而皇帝在他的身側,如果他避開了,皇帝隻怕會在這柄天劍下變成漫天肉屑。所以葉流雲沒有避,而此時,他已經……無法避。
一直沉默站在古廟門口的五竹,低著頭,手掌不知何時,再次放到了腰畔的鐵釺柄上,然而,此時的皇帝已經命在旦夕,他依然沒有出手。
便在這一秒的最後那段細微時光裡,葉流雲古拙的麵容上忽然閃現了一個微笑,這個笑容出現在這樣的時刻,顯得格外的怪異。
如流雲般的雙手,忽然間被山頂的風吹拂走了一部分,卷了起來,直撲四顧劍的麵門!
流雲未至,笠帽已然遠遠飛走,強風撲麵,直噴四顧劍的五官!
既然擋不住這一劍,那為何要擋?葉流雲選擇了撤去一隻手,散開一片雲,去籠四顧劍的麵門,這是低級武者也最擅長的圍魏救趙,但此刻在這位大宗師的手中施展出來,竟顯得那樣的渾灑自如,去留隨心。
正是天邊一朵雲,循著暴戾衝天的劍意,輕柔而快速地飄到了四顧劍的麵門之上。
如果四顧劍不理這一記散手,長劍貫入葉流雲腹中,以劍上蘊著的劍意殺氣,瞬間便能將葉流雲的五臟絞成碎片,即便葉流雲僥幸活了下來,也再沒有任何戰力。
如果他要避開這一記散手,心念一動,全數湧入劍中的精神氣魄,自然要出現一個缺口,一記並不完美徒有暴戾之氣的劍術,如何能夠刺大宗師於劍下?
葉流雲在這一刻的選擇很有智慧,甚至可以說很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一記流雲,根本無法重傷四顧劍,但卻逼著四顧劍在這奇短的時間內做一個選擇。
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賭四顧劍的重傷,因為他能清晰察覺到,四顧劍已經搶先晉入了一種絕殺的境界裡,然而山頂還有五竹,還有姚太監,還有眾人。
葉流雲可以死,四顧劍卻不能重傷,因為一個重傷後的四顧劍,不能確保自己能殺死慶國的皇帝,而這樣的結果,絕對是四顧劍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那一記流雲拂去,便等著四顧劍變劍。
但。
四顧劍沒有變劍,他的瞳中依然閃耀著狂野的氣息,整個人的黑色頭發順著山風狂舞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執劍的神魔,氣息懾人,長劍依舊一往無前地向著葉流雲壓製過去。
而他的左手卻空空一握,斜斜指向了左前方,根本沒有去管撲麵而來的那團流雲。
世間的劍術有萬千種,但握劍的手法卻隻有一種,四顧劍的左手此時便是一個最標準的握劍姿式——拇指與四指間圓成虛空,空無一物,卻驟然間有了一抹極微弱的劍意,從虛無中透了出來!
雖然微弱,但如果要殺死左手空劍所向的那抹明黃身影,卻是異常輕鬆。
葉流雲攻四顧劍不得不救,而四顧劍……虛握劍柄,以劍意破空,反攻葉流雲之不得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