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隻論親疏
聽著思思這般說,冬兒與她相公俱是喜不自禁,聯想到這一年來因為這病,家裡所遭的折難,冬兒更是忍不住拾起袖角,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
範閒讓冬兒備好筆墨,略一思考之後,便寫了個方子,端詳了兩遍,確認沒有什麼問題,才用嘴吹乾交給她,囑咐道一定要按時配藥,再不可吝惜那些銀子。
冬兒微微笑著應了下來。
範閒看著她神情,就知道這姐姐不見得會聽自己的話,忍不住又生起氣來,說道:“哪有苦了自己的道理?”
冬兒隻一味感激的笑著,偏就不接這句話。範閒氣苦,今天天氣熱,範閒隻穿了件單衣,又是在澹州,不怎麼擔心,所以身上也沒帶藥盒子,對思思說道:“晚上回去,記得提醒我揀幾顆藥丸子。”
他又轉頭對冬兒的相公溫和說道:“麥新兒,這藥要常吃,隻是澹州估計藥配不齊,等過些日子我回京都的時候,你們一家就跟著我走。你畢竟是一家之主,我得先問問你的意思,看看澹州有沒有什麼你放不下的。”
麥新兒張大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少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自己一家人跟著少爺去了京都,哪裡還會有苦日子過,隻是……他咳了兩聲,將征詢的目光投向了冬兒。
思思在一旁冷眼看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自家少爺就是這等性情,遇著親近的女子丫頭總是強硬不起來,也不可能去逼著冬兒姐姐如何,隻好從麥哥身上著手了。
冬兒哪裡不知道範閒的意思,歎了口氣。說道:“少爺開了方子,想必是好的……冬兒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借貴利,這些年,您給家裡送來了一百多兩銀子,我也答應你都拿出來用……在這澹州城裡,一百多兩銀子也能好好地過一輩子,您就彆操心了。”
思思看著範閒臉色。在一旁鼓動道:“那藥丸可是有錢也配不到的,就算少爺在京都裡尋著藥材鋪配好了,難道還有時間千裡迢迢給你送回來?”
冬兒為難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什麼藥丸要下這麼大功夫?”
範閒在一旁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還記得當年府上那個長的很難看的教書先生嗎?”
冬兒聽著這話,馬上想到了一蓬亂糟糟地頭發,像餓狼一樣閃著綠光的眼睛,下意識裡打了個寒蟬。掩著嘴惡心說道:“提費先生做什麼?當年我們幾個看著他就怕。”
“這藥就是費先生配的。”範閒哈哈大笑說道:“他老人家生的雖然難看些,但你可知道,他可是咱大慶朝赫赫有名的費介費大人。”
冬兒陷入了震驚之中,她直到今天才知道,當年那個看著像淫賊似的教書先生竟然有這麼大的身份。可是一聯想到少爺的身世,也就比較能夠接受了。
範閒回身對冬兒相公微笑說道:“跟我進京地事情,你準備一下。”
冬兒相公為人忠厚老實,卻沒有太大主見。聽著範閒斬釘截鐵的話,下意識裡便嗯了一聲。
偏生冬兒卻冷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麥新兒趕緊住了嘴。
看著這一幕,範閒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這家裡,冬兒才是真正說話有力的人物。
“好生養著病,瞎操什麼心?”冬兒衝著自己男人沒好氣喊道。起身拉著範閒和思思出了臥房,在中廳裡坐了下來。
喝了兩道茶,略說了些閒話,隻是無論範閒如何嚴厲,但關於去京都的提議,冬兒就是強硬的沉默著,不肯開口應下。
範閒看著這婦人臉色,不由歎了口氣。心想這麼溫柔的一位姐姐。原來也有這麼執拗的一麵。
臥房裡傳來幾聲咳嗽,範閒側耳聽著。將聲音放低了些,柔和說道:“冬兒姐,當年你成親之前,我就帶著你去偷偷瞧過麥哥兒,是你瞧對眼了,我才沒有理會這事……當年也問的清楚,麥哥兒自幼父母雙亡,為人忠厚老實,在這澹州城裡也沒個麻裡麻煩地三親六戚,想必婚後對你定是好的,我才放心。”
這說的是實在話,冬兒姐成親的時候,範閒才不過十一歲,卻也是暗中觀察了許久,才放心將自己的大丫環許給麥家。
冬兒有些緊張地搓著發紅地手,微羞說道:“他如今對我也是好的……少爺你瞧中的人,能差到哪裡去?”
“既然你們在澹州也沒什麼親戚,為什麼不肯跟著我去京都?當年我就弄錯了。”範閒回憶說道:“把你擱在外麵,這日子也不見得會安寧到哪裡去?”
不等冬兒說話,他又接著說道:“不要擔心在京都我會養著你,你繼續開你的豆腐鋪好了,隻不過就在身邊,我們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
範閒何嘗需要冬兒照應什麼,這話地意思清楚的狠。
思思也在一旁勸道:“是啊冬兒姐,你可知道,少爺到京都去後,辦的第一門生意就是做了個豆腐鋪子,如今京都的王府都是吃的咱家的豆腐。”
範閒眉頭一動,苦笑了起來,心想這妮子說的話,怎麼聽著就這麼彆扭。
思思笑著繼續說道:“你要是去了,這豆腐豈不是賣的更好。”
冬兒猶豫片刻後說道:“少爺地意思,其實冬兒心裡明白,心裡感激,隻是……冬兒實在不想去京都。”
“為什麼?”範閒皺著眉頭問道。
冬兒想了想,臉上忽然閃過一抹極溫柔的笑容,緩緩說道:“在澹州住久了,誰願意離井背鄉呢?再說京都雖然好,可地方太大,我怕去了心慌……再說,也不想麻煩少爺老照顧自己的。”
“京都又沒有魔鬼。有什麼好心慌的?”思思在一旁咕噥道。
冬兒掩嘴笑道:“誰像你這丫頭,從小就賊大膽。”
正說著話,忽然院外傳來一聲稚子清聲,冬兒的麵色忽然間變得愈發溫柔起來,起身走到門口,向外望去。
此時陽光已升至中天,熾烈的陽光擦著屋簷的邊緣射了下來,落在這婦人依舊美麗地臉龐上。光線頓時變得溫柔了起來,婦人地神情顯得是那樣地恬靜與滿足。
在外遊玩的小姑娘回來了。
冬兒牽著自己地女兒進了屋來,指著坐在中間的範閒說道:“叫少爺。”
範閒看著冬兒姐手中牽著的小丫頭,臉上浮起一絲真心的笑容,一晃兩年多不見,這丫頭眉眼已然展開,繼承其母地清麗開始奪人眼目,眉宇間的稚氣更是惹人憐惜。尤其是那雙骨碌碌轉著、靈動無比的眼睛,正好奇地望著自己。
“還是叫舅舅。”範閒伸手,將這小姑娘抱進懷裡,看著有些緊張,有些不安的她。笑著說道:“幾年不見,怎麼不認識小舅舅了?”
小姑娘抬著臉,看著範閒那張漂亮的臉蛋兒,偏著頭想了會兒。忽然間嘻嘻笑了起來,說道:“小舅舅,你跑哪兒玩去了?”
正如範閒是冬兒抱大的一樣,範閒少年時常常在豆腐鋪子上流連著,這孩子也是抱了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一味地寵著,疼愛著,時常買些小東西給這丫頭。所以小姑娘家對這個“小舅舅”印象特彆深刻,雖然年紀尚小,卻是記的清清楚楚。
“九歲了吧?”範閒端詳著懷裡小姑娘的臉蛋兒,對冬兒姐問道。
冬兒溫和笑道:“少爺好記心,再過幾個月就滿十歲了。”
範閒看著小姑娘身上地的大布口袋,將她舉過頭頂掂了掂重量,滿意地說道:“身子骨不弱,不過小姑娘家家。彆成天到外麵去瘋。這麼小的年紀,冬兒你也彆讓她做事。苦著咱們家的丫頭了。”
冬兒在一旁笑著說道:“哪裡舍得讓她做事,這是從學堂回來哩。”
範閒轉眼好奇看了她一眼,順手將小姑娘放下地去。
小姑娘乖巧地又給思思見過禮,思思這才心疼地揪了揪她小臉蛋兒,將範閒早就預好了的禮物拿了出來,塞到她地手裡。
小姑娘看了母親一眼,得了允許,才高興地將禮物接著,一麵揉著有些微痛的臉蛋兒,一麵對母親說道:“娘,我去給爹熬藥去了。”
冬兒憐惜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小姑娘一跳一跳,興高采烈地捧著禮物進了裡間。
看著這一幕,再加上前麵那一句,範閒忽然對冬兒姐姐有些另眼看待了起來,能夠教出如此懂事的小孩子,冬兒姐真不簡單——雖說慶國有不少貴族小姐在年幼時,會去族學裡讀書,甚至京都還有專辦的女子私塾,可是在民間,女孩子地地位依然是極低,至於上學讀書,更是聽都沒有聽過的事情。
冬兒姐居然能夠讓自己的女兒去讀書,這份魄力就不是一般平常女子能比的。
範閒看著她,讚惜說道:“你做的好,這孩子必須讀下去。”
冬兒溫和一笑,想了會兒後說道:“隻是畢竟是女孩子,雖說知道多認些字,明些理總有好處,可是日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辦?”範閒哈哈大笑道:“有我這個小舅舅在這裡,這滿天下,她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便是一個承諾了,冬兒大喜過望,卻知道少爺不喜歡自己行禮,便隻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範閒接著認真說道:“彆亂許親事,就算要嫁,也得讓我先知道。”
冬兒滿足笑著點點頭。
說著閒話,便到了中午用飯的時候,冬兒為難說道:“少爺你且坐坐,我去準備一下。”範閒知道,自己若在她家吃飯,定然又是好一番擾嚷,指不定還要去左鄰右舍借些食材。便趕緊阻道:“吃自然是要在你家吃的,隻是彆那麼麻煩……就吃你往年常做的豆腐飯。”
冬兒忽然哎呀一聲,捧著額頭惱火說道:“都還沒有點漿,擱在鋪子裡,怕是吃不得了。”
範閒笑著說道:“你忘了我端了兩格來了?”
一番忙碌之後,冬兒相公也被小姑娘扶著走出了臥房,雖然還沒有用範閒配地藥,但先前診治的時候。範閒已經度了一道天一道的天然真氣進去,所以麥苗兒這時候地精神顯得好了不少。
一屋子人就圍在炕旁熱熱鬨鬨地吃了一頓豆腐拌飯。
冬兒一家三口未免有些過意不去與難受,但範閒卻是吃的無比開心,先前看著冬兒姐椅門盼兒的慈母模樣,他便知道冬兒姐的生活終究還是能幸福下去,不見得一定要跟著自己去京都。
“小舅舅,京都好玩嗎?”小姑娘瞪著大大的眼睛,捧著大大地飯碗。一麵用長長地筷子刨著軟軟的豆腐拌飯,一麵好奇無比地問著。
“京都很不好玩。”範閒放下碗,看著小姑娘認真說道:“非常不好玩……不過如果不去玩一下,又怎麼知道呢?你以後要不要去看小舅舅?”
“要!”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說著。
回到伯爵府,與婉兒講了講今天地事情。婉兒這姑娘聽著範閒的敘述,也不禁紅了眼睛,待聽著冬兒堅持不肯去京都,心中更是添了一分敬意。
出得門來。範閒伸了個懶腰,揉了揉有些飽足的腹部,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個影子緩緩從廊柱旁邊的陽光裡現出身形來。
如今的虎衛們知道範閒的脾氣,也知道範閒的實力,所以不再如往年那般貼身跟著,隻有這一道影子,在將東夷城的九品劍手們趕回去之後,又成了範閒地附骨之蛆。
範閒側頭看著他。說道:“天天這麼跟著我,煩不煩?”
影子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道:“確實很煩。”
範閒笑著說道:“難道跟著跛子不煩?”
影子很直接回道:“跛子身邊有美女。”
範閒氣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今兒白天你也看見了,對於麥新兒的病怎麼看?”
“既然以前沒有跡象,他的身體好,應該不至於得這麼重的病。”影子低聲說道:“應該是受了外傷,然後染的疾。”
範閒沉默地點點頭。這個判斷與他親手診療所查出地情況極為接近。半晌後他平靜說道:“這事兒我不方便當麵問他們,以冬兒外圓內方的脾氣。隻怕也是不肯說的。這澹州城裡敢不給我麵子的人……還不存在,所以這事兒估計也是個誤會,你去查查,給對方一點教訓就行。”
“不要死人。”範閒定下了界限,他平靜說道:“是用腳踹地,你也用腳踹,踹到那個人三年起不了床。”
影子偏頭望著他,半晌後說道:“你讓我去踹人?”
語氣有些古怪,確實,這位乃是監察院刺客幫的首領,天下最厲害的刺客,居然範閒會因為一個邊遠小州裡的小破事命令他……去踹人?
“殺人的本事,你是天下第一。”範閒溫柔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踹人的本事想必也是不會差的,辛苦你了。”
影子無話可說,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來到祖母臥室中,依足往年規矩,實實在在地行禮問安,然後便將今天去看冬兒地事情講了一遍。範閒清楚,在澹州這個地麵兒上,實在是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奶奶,所以心裡……隱約有些不舒服,奶奶應該是知道自己心思的,怎麼忍心讓自己的大丫環在城內受這等醃臢氣,連自家相公都被人欺負地躺到了床上。
看著範閒神情,老太太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笑著說道:“心裡在怨我?”
“不敢。”範閒話是這般說著,語氣卻有些硬梆梆。
老太太看著孫兒難得地流露出了這種賭氣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將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原來是前任州守的公子不知如何,看上了冬兒,隻是那位公子並不是個傻瓜,當然不會在澹州城裡,在伯爵府麵前用強,隻是一味去豆腐鋪子那裡涎著臉糾纏。
冬兒被他纏的無法,但是對方又沒有用什麼太過下三濫的手段,所以隻好忍著。
但婦人能忍,婦人的男人總是不能忍,麥哥兒終有一天暴發了男人地小宇宙,將那公子好生一通痛揍。
這事兒自然就變得大發,畢竟那位公子地老爹是當任的州守,冬兒相公雖然身子骨也結實,卻是好漢不敵眾拳,被打倒在地,還被收入了獄中,也是老太太發了話,那位州守才沒有繼續糾纏下去。
不過也就是這樣,麥哥兒被當胸踹了一腳,又在牢裡受了些濕冷氣,便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床上躺著。
聽著奶奶地敘述,範閒麵色平靜著,知道了這事兒的緣由,也就明白了冬兒為何沉默著,這事兒說到底還是麥哥兒先動的手,而且……雖然澹州人都知道自己與冬兒家的關係,可是在世人眼中……甚至在奶奶眼中,冬兒畢竟隻是個早就被趕出家門的大丫環,是下人,而對方卻是州守的公子,階層的差彆總是在這裡,有這樣一個結果,滿澹州人都不會覺得範府做的不好,反而會覺得範府很是幫了冬兒家大忙。
隻是範閒不會這般想,在他的心中,人群的劃分從來不是依階層而論。
隻論親疏。
老太太看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範閒抬頭笑著說道:“我讓人去把那位公子也踹一腳。”
老太太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說道:“那便踹吧,隨你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