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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貓膩 2981 字 1個月前

(一)

秋風淡淡,煙霏雲散,深秋的密林中已經黃葉凋零。

秋晨,枯葉,蕭索,孤寂。

木葉蕭蕭,霞光滿天。

秋季的一天天,像一場場彆離。

生命的枯竭與消逝,隨著秋聲揮之不去。

一棵樹旁,一個紅衣人。近乎固執的站在山下,帶著滿枝金色,在秋風中挺立。

原來,秋天也能剛強。堅持,忍耐。

他太固執。

他太冷。

那一種已經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卻又偏偏帶著強烈逼人的殺氣。

他疲倦,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殺過太多的人。

他掌中有劍。

當他放下這柄劍時,他的生命就要結束。

名聲,有時候就像一個包袱,一個永遠都甩不掉的包袱。

秋日已落,落葉飄飄。

枯葉的山坡,殘枝的白梧,紅衣的男人,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景象。

輕風秋霜,正是公費旅遊,殺人放火的好時節。紅袍男子是來公費旅遊的?還是來。。。

六個黑衣人,靜靜地站在紅袍男子的身後,以扇形排開。

黑衣不是夜行衣,而是監察院的官服。六個黑衣人的出現,將這幅豔美圖畫抹上了汙點。有種說不出的黑暗。

紅袍男子依然凝視著密林深處,飄灑一地的黃葉。

一陣微風吹過,吹起了片片黃葉,隨著風輕輕地卷向六名黑衣人。

六名黑衣人同時後退三步。微風掠過,黃葉搖曳著落到了黑衣人的腳邊。

空氣突然凝固,在紅與黑之間隔出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殺氣!無形的殺氣!

從黑衣人的步調一致中,可以看出他們似乎是接受過了殘酷的訓練,不然如何能做到如此整齊統一?

紅袍男子眼瞳微收。

監察院隻有六處才會有這樣的殺手!

六處的殺手像是與天地融合到了一起。整齊的抬起右手。

他們右手提劍,左手捏了個劍訣。又向前邁了三步。除了腳踏枯葉的“沙沙”聲,沒有一絲多餘力量的外漏。在離紅袍男子半丈的距離停了下來。

六人的包圍圈看似鬆散,實在密不透風。緊緊的將背對自己的紅袍男子圍在當中,卻謹慎地再沒向前踏出半步。他們知道,雖然隻有半步之遙,但現在的距離卻始終沒有進入紅袍男子氣息所及之處。

能讓六處殺手如此謹慎的紅袍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能夠以一人之力,抵擋六處六名頂級殺手的紅袍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紅袍男子紋絲不動,一名殺手的小指不由自主的抖動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了一種感覺。就像炎熱的夏日,他浸泡在冰涼的湖水中。一股侵入心扉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冷戰,卻又說不出的爽快。

他的小指又顫動了一下,他用眼角瞄了瞄身旁的同事,突然發現身邊人的腳在顫抖!

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這名殺手終於忍不住這種如利刃般的殺氣,緩緩放下手中長劍,抱拳嘶聲道:“提司大人有命,望大舅爺跟我們回去。”

聽到這句話後,紅袍男子終於轉過身來。六名監察院的殺手大口的喘著氣,就像有千斤之力從頭頂移開一樣。

一雙禿鷲般的雙眼,長在一個有三下巴的胖子臉上。這竟然是一張白癡的麵孔!尤其是一身鮮紅色的長袍,感覺不倫不類,可笑之極。

但是六處的殺手不敢笑。因為他們的雙腿在顫抖。因為眼前的紅袍男子有一種詭異,一種超乎常人的銳氣,讓人寒到心裡。

“不用再查了。”紅袍男子撫了撫落在肩頭的黃葉,似乎不忍讓它落地。然後用他帶著銀戒的粗短手指,揉了揉眉心。輕聲說道。

剛剛說話的六處殺手,皺了皺眉,覺得這個動作在哪裡看到過。

“太後是我殺的,皇帝是也是我殺的。”紅袍胖子笑了笑,滿臉肥肉全都擠到了一起,因為太過肥胖的原因,這笑容牽動著臉上的肥肉,分不清哪裡是鼻子,哪裡是眼睛。

讓見慣各種血腥場麵的六處殺人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

“父親曾經說過,監察院是不能小視的。”紅袍胖子沒有給六處殺手嘔吐的機會,繼續輕聲說道,“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但是還是輕視了監察院。我那姑爺很好,很強大!”

紅袍男子無厘頭的說出這麼一句話,讓六處殺手又想起了那位長的比閨女還要俊俏的上司。

(二)

“奪命大紅袍,救世小青衣”

當四大宗師仙逝,隱歸之後。這句話就成了當今高手的代名詞。

青衣指的是北齊海棠,而紅袍指的是慶國一名絕頂殺手。

沒有人見過他長的是什麼樣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高矮胖瘦。見過他相貌的人全都回歸九冥喝茶去了,而他每次出現都穿一件寬大的紅袍,讓人看不清他的身材。

大紅袍排在小青衣之前,並不是因為青衣敵不過紅袍,而是因為,青衣是救人的,紅袍卻隻會殺人。

人是一種怪物,一種很奇怪的怪物。或許他會忘記救他的人。

但是!!絕對不會忘記向他索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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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袍是一個白癡!?”

當監察院得到從江南傳回來的紙條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東夷城的那個白癡!

但是,這個推論立刻被否決了。誰到知道,紅袍被稱為奪命的由來。

五年前,正是因為紅袍與四顧劍的那場決鬥,使得東夷城在頃刻之前被夷為平地。

四顧劍敗了,敗得很慘。

一招之內,四顧劍敗了。

劍客猶如流星,就算你成名時多麼奪目,多麼光輝。等到墜落的時候,突然會發現自己原來與彆人沒什麼不同。

名利似韁鎖,富貴如浮雲。

再回首仰望,又有一顆比你更耀眼,更絢麗的星辰站在你原來的位置。

光芒奪目,若隱若現。

日升月落,晨昏暮濁。朝朝夕夕,星辰變幻。

四顧劍就是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消逝在茫茫塵埃之中。

半年之後,當南慶的大旗插在東夷城的牆頭時,東夷人並不怨恨南慶,他們所恨的隻有一個人!

奪命大紅袍!

他奪走的並不是一個人的命,而是東夷城數萬人的生命。

僅僅半年之後,葉流雲敗了。敗在一個殺手的手上。

東夷城滅,四顧劍敗。葉流雲還需要麼,葉家、秦家還能掌控兵權麼?

秦家衰,葉家破。葉流雲不知去向。

南慶皇帝出十萬兩黃金,懸賞葉流雲的頭顱。

幾天之後,葉流雲的頭顱就像傳國玉璽一樣用黃布包裹著,由大內總管洪竹親手交到皇帝手中。拿到十萬兩黃金的,正是一劍傾城的大紅袍。

流星的光芒雖短暫,但天上沒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璀璨,光輝。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日月都奪不去他的光芒。

當它逝去時,卻比燭火還要暗淡,渺小。

四顧劍是,葉流雲也是!

誰。。不是呢?

(三)

大紅袍殺人,因為他是殺手。

因為他是殺手,所以請他殺人一定要給錢。

請大紅袍殺人,一定要出得起價錢。

殺人,十萬兩黃金。

一劍是十萬兩黃金,第二劍當然也是十萬兩。可是,從沒有人聽說過讓大紅袍殺人,付過二十萬兩黃金。

這個殺人價碼是大紅袍在殺葉流雲之後定下的,或許是為了炫耀,或許是為了讓人們記住他的強大。

生命是無價的麼?

錯!生命很值錢!值十萬兩黃金!

隻要能夠出得起價錢的,人命有算得了什麼?

價錢是天價,不過依然有很多人願意出這個天價。

仇恨,妒忌,負心,瘋狂!

這些東西加起來隻值十萬兩?

可笑乎~可悲乎~

不過,隻有一次殺人任務是讓雇主失望的。因為他準備了五十萬兩黃金,可惜沒有付到大紅袍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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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首富明家,今夜開席設壇。老奶奶死了多年後,這等場麵還是第一次出現。

族長明青達出五十萬兩黃金,要大紅袍取下監察院提司範閒的人頭。

五劍殺一個九品上?還是五十萬兩一劍?

大紅袍默默收下票銀。

招商錢莊的票銀!

江南內庫指定使用的招商票銀!

五十萬兩!

大紅袍笑了,明青達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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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從江南傳回消息,明家上下數千口人居然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就像他們從來沒出現過一樣。隻有依然幽幽寂靜地明家大院能夠證明,明家“弟弟雀雀”曾經把握過江南經濟的命脈。

數千頃的明府中,隻留下了一個昏迷不醒的明七爺!

範提司奔馬下江南,三日之後見到了自己的暗查,明七爺,明青城!

薛清不知道兩人到底說了些什麼,他親自勘察過現場。沒有一絲打鬥的痕跡。

那夜自己睡的很香。十三房姨太讓他有點力不從心。誰知道眼睛一睜開,卻接到了這樣聳人聽聞的大事件。

明家到哪裡去了?

薛清眯了眯眼睛,他想到了傳說中的君山會,也想到了傳說中的奪命大紅袍。他搖了搖頭,在有些事情麵前,或許無能才是最幸福的。

半個月後,市井中流傳著一句話來。一句關於明七爺與範提司對話的話。

當明七爺見到範提司後,隻說了一句話:“紅袍隻會奪命!奪走所有人的命!”

。。。。。

。。。。。

“王啟年。”範提司在馬車上沉寂了良久,叫道。

“籲~~~”老王用力拉住馬車,他知道小範大人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自從京城外的狙殺事件後,王啟年就成為了小範大人的車夫。一是為了逃避一處沐鐵的苦苦規勸,二是因為自己是老江湖,碰到點事情,總比那些俗民來的強。

“我要知道奪命大紅袍到底是誰!”

王啟年苦著個臉,小老頭般可憐巴巴的望著範閒。早在大紅袍領取葉流雲首級封賞的時候,監察院就無時無刻不在調查大紅袍的過去,可是。。。

最後,他還是點了點。

隻苦了啟年小組的一群半老頭們。蘇文茂更是為了調查此事,三年沒有入京過。

“天殺星!”

小範大人用細長的手指,沾了沾冰冷的茶水。用力在自己的眉心上揉捏著,不知不覺後背已經濕透了。

明青達找大紅袍,擺明著是要對付自己的。

可是?

為什麼?

怎麼會?

範閒苦苦的笑了笑,明家這塊大石頭,他一直是無從下手。想不到,這一夜之間成了無心插柳之事。

果然,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沒有任何人是能夠抵抗的。這句話從來沒有錯過,這次依然沒有錯。

一想到那個一劍十萬兩的奪命大紅袍,他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幸運還是倒黴。

“等到自己回京的時候,婉兒就該生了吧。”範閒坐在馬車上,遙望遠方。

他和薛清一樣,不敢在這件事上繼續想下去。

他越想就越覺得大紅袍的古怪。越想就越覺得對方的可怕。

“天殺星!”慶國皇帝停下筆,淺淺地喝了一口銀耳湯,對身旁的說書先生洪竹說了這麼一句話,繼續埋頭批閱起來。

四顧劍敗了,葉流雲敗了。

北齊的苦荷,突然宣布讓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海棠朵朵接任天一道。自己表示得到神廟的召喚,不想再過問世俗之事後,飄然離去。

兩位大宗師敗在奪命大紅袍的手上,人們紛紛猜測,第三位大宗師苦荷是不是為了避難,才離開了天一道。

漸漸地,議論變成了批評,批評變成了鄙夷。

彆人越落魄,自己就越滿足。彆人越輝煌,自己就越眼紅。人,就是這樣的生物。

瞬息擊敗兩大宗師,嚇跑一大宗師。紅袍的名望到達了極點。

從江南明家後,紅袍再也沒有出現過。等到他出現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北齊。

莫非,他是為了海棠朵朵而去?

世人不免擔憂這位青衣布裳,憂國憂民的女子。甚至在齊廟中,天天有普通民眾為海棠姑娘祈福,希望她能夠避開這位慶國的天殺星。

(四)

“宰相大人,二少爺資質聰慧。四歲能作詩,五歲就會對聯子。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宰相姓林,捧哏者乃林宰相的第一幕僚,也是他至生好友袁宏道。

“你看大寶怎麼樣?”林宰相並沒有接過袁宏道的話語,摸著翠綠色的鼻煙壺,問了一個毫無邊際的問題。

袁宏道微微鎖眉,沉思半響後,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林宰相的問題。

那年林珙五歲,林大寶八歲。

林家有後了!

京城裡誰都知道,林家二少爺才華縱橫,又生的俊俏。雖然隻是五歲小兒,卻很討那些皇宮貴族的歡喜。

上門說親的媒婆,天天在林府前晃悠。一見林宰相出門,就圍上去。一副不成功不罷休的架勢。

這些事情統統被大少爺看在眼裡。

大少爺自嘲苦笑,自己的弟弟為何會如此出色?

“哥哥,昨天的那首詩做的極好!爹爹還給了塊糖作為獎勵呢。”二少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奶聲奶氣的說道。

大少爺笑了笑,疼愛地望著自己弟弟那張清秀的小臉。

二少爺伸出手,把糖塞在大少爺手中:“詩是哥哥做的,對聯是哥哥對的。哥哥對我最好了,這塊糖給你吃。”

大少爺將糖塞進了嘴裡,卻感覺嘴裡異常苦澀。

比膽汁苦,比硝水澀。

清晨有霧,濃霧。

大少爺癡癡地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林珙,臉龐濕漉漉的。分不清哪裡是霧水,哪裡是淚珠。

林府花園就像一座小巧地山麓,有泉水,有草地,有紅花,有盆景。四麵花樹圍繞,天空一望澄藍。

這時候濃霧漸散,太陽剛剛升起,碧綠的葉子上霧珠晶瑩,大少爺的臉上也是霧珠晶瑩,折射出清早特有的五彩晨光。

大少爺歎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世間最珍貴的已不再是金錢,權利,名望。

大少爺明白,最珍貴的是自己的弟弟。

濃霧能夠遮掩住自己這副醜陋的皮囊,卻遮掩不住如鮮花般綻放的林珙。

大少爺站在花園的中央,眼前儘是那一張張對著自己弟弟的笑臉,耳旁儘是一句句對自己弟弟的讚美。

水池中,自己的倒影讓大公子覺得那不是自己。而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白癡,一個不應該生存在世上的畸形。

至少,在彆人眼中是。

用外貌區分優劣,他們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

人生如酒,量大者視之為甘露。量淺者視之為濁液。

相貌又何嘗不是?即使是繡花枕頭也比滿腹經論的醜八怪吃的開。

大少爺突然大笑,惹得片片綠草上的霧珠紛紛墜落。而花瓣卻吸足了水分,變得異常奪目華美。

池水很淺,淺得讓整個蔚藍天空變成了淡青色,也讓池中人影變的模糊不清。

大少爺收起了笑聲,靜靜凝視池水。

良久,一個古怪的問題充斥著他的腦海:

為什麼,天空是藍的。而池水。。卻是清的?

那天之後,大少爺的智力就一直停留在八歲。

他的智力真的隻有八歲麼?

這世上,或許隻有自己的弟弟知道。

但是,自從他死後,無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了。

。。。。。。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剛聽到這首詞的時候,大少爺真的被嚇了一跳。

他想到了死去的弟弟,想到了自己。

為什麼這個比閨女還要俊俏的姑爺,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句有違常理的話?

綠葉隻是為了承托紅花而存在的。

綠肥而紅瘦?

姑爺是在貶低紅花,而襯托綠葉?

肥者才華乎?肥者體態乎?此善假與物也!

父親的紅花早早的逝去,而自己的姑爺明有紅花之才,卻隻甘心情願的做皇帝陛下一塊磨刀石。

自從林相告老以後,這個偌大的林府就一直空空蕩蕩的。

這種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

沒落,低潮,荒蕪。

也隻有自己會時常回來,看看花園,看看水池。

望著雜草叢生的綠地,望著渾濁如淤水的池子。大少爺揉了揉自己的三下巴,眉宇突然暗淡了下來。

“為何我隻能做綠葉,而不能成為林府的紅花?”大少爺突然吼叫著,“我也是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我不是白癡!我更不是怪胎!”

“為何你隻能做綠葉,而不能成為林府的紅花?”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刺入了大少爺的耳旁。

這句話不是回聲,也不是大公子內心的呼喊。

這個花園裡還有第二個人!

大少爺扭頭回望。。。

他第一次見到這位蒙著黑布的瞎子,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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