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群山回響
上大學的時候,有整整持續一個半月的小學期,比較閱讀課上,他們都是在閱讀各種各樣閱讀材料中度過。
托爾斯泰,伍爾夫丶約瑟夫·龐德丶納博科夫丶川端……哦,還有當時身份依舊是學界討論熱點的神秘作家埃萊娜·費蘭特。
整個過程就像是把這些名字打散成碎片,再用毛線和勾針一點點的全部編織在一條色彩繽紛的毛衣之上。
一個月的時間。
肯定是讀不完這些人的全部書的,甚至也許對於其中任何一個名字下的任何一部作品來說。
這點的時間,都遠遠不夠。
「閱讀將會伴隨生命的始終,即使桌子上僅有一隻雙耳細頸瓶,俄國人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將其填滿。後人們想要將其提起,將裡麵的貝加爾湖的傾倒而下,可能也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即使是那隻小奶罐,也能喂飽整個教室裡的所有人。」
那堂課用英語授課。
講課的教授則是個胖乎乎的俄羅斯大媽。
「好吧,如果你們此刻像安娜一樣笑了,那麽就說明在來到教室以前就已經閱讀完了我開課前留下的閱讀材料了。這很好。」
「如果你們此刻正在偷偷盯著伊蓮娜小姐的側臉發呆。」教授笑了笑,敲了敲前排一個穿夾克的小哥的桌子,「那我隻能說,Work Hard,每年這堂課總是有人不及格的。」
這下。
教室的很多人都笑了。
安娜則低下頭去,平靜的翻開了老師上課前新發的講義。
俄國文學以短促和濃縮而著稱,那些俄語文學曆史上最輝煌的名字,托爾斯泰丶陀思妥耶夫斯基丶果戈裡丶屠格涅夫……這些人的作品加起來,如果按照歐洲最常見的印刷格式來計算,總共兩萬三千頁左右,從時間的尺度來說,前後大約一百年。
這樣的濃縮性,對於英語著作丶法語著作,或者德語著作來說,都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即使是建國時間隻有短短兩個多世紀的美國人,他們的文學作品也很難被壓縮到兩萬頁之內。
教授剛剛所引用的是評論家納博科夫《俄羅斯文學講稿》裡的卷首語,它被教授印在了上課前所留下的閱讀資料目錄的尾頁。
納博科夫認為,拋除僅有一本中世紀著作,俄國文學裡的精髓完全可以用一隻容量為一個世紀的小小的「雙耳細頸瓶」全部囊括,剩下附帶的東西,至多至多再加一隻小奶罐就夠了。
如果俄國文學是世界上所有主流文學中,流傳至今最為濃縮簡練的文學種類。
那麽。
卡拉大概是十九世紀的所有藝術家中,流傳至今的繪畫作品最為濃縮簡練的畫家。
一些書信集,一個日記本,再加上一片燃燒後的畫布殘頁——這就是卡拉的一生在人世間所遺留下的所有東西。
那灰燼之中彎曲的金紅色長發,便是她一生中的所有作品的集合。
沒有比這再簡練的了。
都不需要一隻瓷瓶。
一個放戒指的小盒子就行了。
「哦……如果還要說有什麽東西,那麽……就是那張被她藏在『世界儘頭』的畫了。」
安娜在心中想。
遺憾的是,或許它會永遠的停留在世界的儘頭,仿佛在宇宙中漂浮,不會上升,不會下落,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了無痕跡。
「我們這個學期,在課堂上所做的事情,都是在調配雞尾酒——正確的操作丶正確的配方丶正確的杯具丶優質的材料和漂亮的裝飾。一點俄羅斯產的伏特加,一點點來自夏威夷的菠蘿汁丶加一片來自亞洲的檸檬片丶藍橙或者薄荷葉,最後裝在奧地利所燒製的杯子裡。」
縱然是課堂上的修辭,教授依然帶著斯拉夫民族所特有的對酒精的強烈熱情。
「如果一切的配方的正確,我們將通過這樣的酒漿,哪怕隻是很少的一點,在把自己搞的暈乎乎之間,嘗試的搞清楚,文字是怎樣運作的,什麽樣的比喻是有效的,什麽樣的比喻,又是無效的……」
教授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安娜隨意著翻動著手裡的課堂講義。
文字是怎樣運作的,這個問題就好似是在問「永動機是什麽樣」的一樣。
天然深奧。
天然迷人。
無數人都曾給予過自己的猜想,卻又沒有人能找到答案。
有些認為小說是某種政治丶曆史丶道德的集合,所有的風格都是騙人的把戲。最終,小說將像寫實主義的藝術品一樣,高度還原,亦或者全部精煉成新聞紀實或者科學調查報告這樣的東西。
也有些形式主義者,他們認為「小說到底寫了什麽」根本就無關緊要,關鍵則是風格,風格要重於一切,風格讓作品雋永,而內容則僅是承載風格的載體,就像畫布的肖像隻是承載筆觸的載體。
肖像本身的高矮胖瘦完全不值一提,重要的隻是筆觸足夠精美。
此類形式酷似某種抽象派的畫,最後隻剩下了雲霧般的筆觸,從雲霧般的畫作上飄過。
在文字作品中,它的終極大概就是類似福樓拜的終極夢想那樣的產物——
福樓拜一生都夢想著完成那樣的一部書,它沒有任何實質存在,全部都由美學風格而連結在一起。
學界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完全證明了永動機並不存在,也完全不可能存在。
它是物理學家所無法達成的終極夢想。
沒準。
伊蓮娜小姐覺得,有一天,文學家們也可能會發現,「文字是怎樣觸動人心」的這個命題,也將是他們所無法搞清楚的終極之問。
正如,安娜此刻隨便的翻閱講義上的某篇閱讀材料。
那是一位知名學者的代表作裡的一小章,他曾靠著這篇作品在國際上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極有名望。
獲沒獲過文學獎並不重要。
即使獲獎的作品之中,也有很多詰屈聱牙,生澀難懂的作品,或者說,這樣的作品甚至占據了主流。
它們也許都是有足夠的文學價值的作品。
但以伊蓮娜小姐的審美標準來說,它們都不是很有文學性,它們不是那種能讓一個人在溫暖的午後,在頭暈腦脹的時候,感受到溫柔和寧靜的作品。
換句話說。
那些文章,你必須要竭儘全力的看過去,稍有不慎,縱然你又溫柔又寧靜,還是會被它們攪和的頭昏腦漲。
文字的文學性當然當然不隻有「溫柔與寧靜」這一種的表達方式。
正如。
藝術作品的「美」當然當然也不會隻有「美麗」這一種傳達方式一樣。
但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安娜每當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想起卡拉奶奶的時候,她都會心情變得低落而憂鬱。
在這種時候。
無論是看畫還是讀書,她都想要看一些簡單點,輕鬆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