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卷末尾聲:命運航班(四)
那一張張臉。
那一隻隻的眼眸。
這命運的注視。
這人間的喧囂。
豪哥恐懼這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是陰暗的,是沒有光明的,陳生林教顧為經畫下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他認為來自聖母瑪利亞的暗光會永遠籠罩著這片土地,這是命運無法逃脫的詛咒。
一切人都隻是命運的傀儡。
所以。
豪哥在這幅畫,在那些芸芸眾生的注視中感受到了恐懼。
他在光暗交錯之中,隨著思想的延伸,隨著心的延伸,他覺得看到了一張苦痛的,驚惶的,不安的,垂死的臉。
他看到了恐懼。
光頭仇視這個世界,他習慣了用暴力說話,他習慣了欺男霸女,習慣用拳頭碾碎小人物的尊嚴。
所以。
這個世界也在仇視著他。
他的心思遠遠沒有豪哥細膩,他並不懂藝術品,也並不懂欣賞印象派。
但好的藝術品無需欣賞,可以隻用心去感悟。
他的感觸遠遠比豪哥更簡單,也要比陳生林更加直接。
他隻是本能的討厭這幅畫,討厭那些陰沉沉的色彩,討厭那些冰冷的,注視著他的眼神。
他捏緊了拳頭,手放在腰帶上的配槍,卻無法讓那些畫上的臉,那些畫上的人低下頭去。
所以……
這個把洛可可當成春宮圖來喜歡的壯漢,本能的厭惡那些陰森森的調子,厭惡這種畫法,他覺得這幅畫分明是對他們的挑釁與敵視。
他難以抑製的覺得這幅畫畫的很是「放肆」。
而顧為經。
顧為經愛這個世界。
就算命運真的對他不好,可這個世界也真的有很多愛他的人,有那麽多那麽可愛的人。
有禿頭的爺爺,有童趣的曹老先生,有嘴巴超毒的金發阿姨,有對他很好的樹懶先生,有胖胖的,圓滾滾的酒井大叔……
有對他說,彆害怕,我就在這裡的蔻蔻小姐。
這個世界有那麽多可以去愛的人。
所以。
顧為經在人間喧囂中聽到溫暖,感受到了勇氣。
這個世界這麽的充滿熱意,他好希望丶好希望能幸幸福福的和可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一起長命百歲。
但是。
如果走下去的代價是讓自己變得陌生,是讓那些曾充滿熱意的看著自己的眼神變得陌生,讓自己沒有辦法再用充滿熱意的眼神看著他們。
那麽。
顧為經也可以嘗試著去大著膽子,嘗試著像那位畫上的《奧菲利亞》一樣,哼著歌,平靜的躺進溪流之中。
畫上的是屬於他的死亡。
也是屬於他的抗爭。
陳生林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一件事情。
這幅畫從不是《命運審判》,從不是《地獄烈焰》,從不是《天使的憤怒》或者彆的什麽。
這幅畫是《人間喧囂》。
他是關於人間的畫。
顧為經是在用畫筆迎接一場風暴,而非想用畫筆去召喚一場風暴。
「豪哥,你錯了,這幅畫不是我對命運的召喚……」顧為經頓了頓,把手掌裡那顆致命的毒藥握在手心。
「這幅畫。」
「它是我對命運的回答。」
或許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劑,或許神靈是心靈的庇護所,但這個世界上是有人可以不需要麻醉劑就能直麵苦痛的,也是有人不需要庇護所,依然可以直挺挺的站在陽光下,站在風雨中的。
勇敢與皈依無關。
勇敢隻與相信有關。
顧為經又想起曹老畫中的那一張張臉。
想起行軍中的軍歌。
想起風雨中,在即將決堤的洪水中,跳向咆哮的江麵的迷彩服人牆。
他們的臉中,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聲音,都有著某種共通的東西,共通的勇氣,跨越了宗族丶宗教丶意識形態的東西。
曹軒認為這些臉,這些眼神,意味著希望。
顧為經則認為,這些臉,這些聲音,便構成了人間。
「如果我今天死去了,我倒在這裡,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明白的告訴你,我們不一樣。」
顧為經對陳生林說道。
「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告訴你,你注定無法獲得安寧。你將永遠受到恐懼的審判,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後一秒。」
「直到永恒。」
「這是恐懼對你的審判,這是你的內心對你的內心的審判。」
「豪哥,不要裝了,你是一個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你曾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你有這間看不到儘頭的莊園,你有前仆後擁的小弟,有遍布街頭的打手,帳戶上有數不清多少個零的美元。」
「但在今天,在你快要死的這一刻,你突然害怕了。你又變成了那個無助的鄉下孩子。因為你發現無論是小弟,打手,金碧輝煌的莊園,還是帳戶上幾十億的美元,這些東西在死亡麵前,都不再能夠帶給你任何的安全感。」
「你想要做好事,你燒香,你念佛。你對我這麽耐心,你說你喜歡蔻蔻,蔻蔻把檔案拍在你臉上,你都不生氣。不是因為忽然之間你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好人了。而是因為忽然之間……你發現自己害怕了。」
顧為經的聲音平靜而安寧。
它充斥在陳生林的耳邊。
它壓過了呼吸聲,壓過了他的心跳聲,壓過了世間的所有嘈雜和喧囂。
「如果你發現自己的病好了,如果你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好活,那麽你就會立刻變回那個恐怖的教父。我拒絕你,你就會砍掉我的手,你就會讓人往我爺爺的臉上潑油鍋,你就會把阿旺剝了皮放在我的床上。蔻蔻的父親調查你,你就會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殺了他的女兒,再把一縷頭發用信封寄給她的父親。」
「這才是正常的你會做出的事情。」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無力的,就是渺小的,就是如同草芥浮萍一樣無足輕重的。
普通人無法將相國寺外那麽粗的一棵樹,一下子就倒拔出來,無法三拳打死鎮關西這樣的黑社會,更無法去敲上高衙內三百下禪杖。
但普通人也可以站在錢塘江的岸上。
對著命運揮舞著禪杖,去做神明般的怒吼,去仰天大笑。
這不是野獸的憤怒。
這是人的尊嚴。
顧為經挽著蔻蔻的手,把毒丸放在掌中。
「你很強大,你強大的像是命運,但你卻有一顆恐懼的,充滿不安全感的,懦弱的內心。我站在這裡,我就是在告訴你,我們害怕,但我們不怕。」
「我們害怕失去彼此,但我們不怕你。」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你……你就是太認真了。」陳生林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年輕人總是把這個世界看得太單純。」
中年男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到了什麽。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我在還是一個很落魄的街頭畫師的年代。我曾在你家書畫鋪裡見過你爺爺。你爺爺知道了我是個畫仿品油畫的,他卻隻是對我笑笑,沒有多說什麽。」
「你爺爺就要比你明白真實的社會應該是什麽樣子的,等再過些年,等你長大了,多經曆些事,你也會明白,有些時候——」
「不。我不知道我爺爺那時怎麽想的,但我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從自己家裡偷走一顆橘子吃,和讓一個人靠偷竊偷成億萬富翁完完全全不是一個概念。」
「我爺爺可能隻是想給你一些善意。可能隻是想給你一個學畫的機會。給一個落魄的人學習的機會大概不會是什麽壞事。但他知道如今你成為了這樣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後悔自己的選擇的。」
「豪哥,認清楚一點。不要教父裝的把自己的騙過去了,這才是你的本來麵目,你是壞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我還以為,你這樣的黑道大哥,至少會有一點勇氣,去麵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呢。你——」
顧為經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惡貫滿盈。」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做什麽真正的壞事,我隻是洗錢,我隻是洗錢而已,真正沾血的生意,我是不去碰的——」
中年男人的語氣嘶啞的說道。
他再解釋,他再辯白。
他沒有必要向顧為經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辯白,顧為經也沒有資格去聽陳生林這樣大人物的解釋。
但顧為經明白。
對方是在向命運解釋,是在為自己的人生辯白。
「什麽叫真正沾血的生意,什麽叫不沾血的生意呢?你覺得販賣戰爭是真正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替那些販賣戰爭的軍火商洗錢,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政府又無能,又黑暗,搞的民不聊生,但你覺得替那些腐敗官員洗錢,拉攏那些人,把更多的人拉下馬,原來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了麽?」
顧為經忍不住笑了又笑。
顧為經從來沒有覺得,豪哥這麽幼稚過。
他知道這不是幼稚。
這隻是逃避。
這個世界真是黑色幽默。
在過去的六個月裡,一直都是顧為經拚命的逃。
豪哥像是用火柴棍困死桌子上的一隻螞蟻一樣,輕描淡寫的便把他逼上了絕路。
如今。
顧為經似乎已經被豪哥完全束縛住了,困在了西河會館的畫室之中,隨意便能掌握他的生死。
但是。
無論是豪哥,還是命運,它們都隻能掌握一個人的生死。
當這一天來臨,當顧為經終於準備好站在那裡,去麵對死亡的那一刻。
他靈魂如插雙翼。
他自天性騰空。
於是。
竟然變成了看似強大的豪哥在一路逃,在一路的爭辯辯白,而顧為經在一路追。
他無比強大,又無比脆弱。
他無比脆弱,又無比的強大。
「豪哥,你什麽時候變的這麽天真了呢。」顧為經忍不住笑了又笑。
他發現自己真的是在發自內心的表示輕蔑,也是在發自內心的感到開心。
「你剛剛說你的夢想時,我都想笑,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之一。你說理想是塑造裡約熱內盧那樣的城市,貧民窟遍布方方麵麵,政府和警察無力又無能,根本沒辦法去治理街頭,於是黑幫代替了政府維持秩序。他們自己舉辦藝術節,自己舉辦音樂節,在那裡……每個人都笑的很開心。」
「見鬼!這是什麽狗屁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