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卷末尾聲:命運航班(一)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隻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人生最大最為寶貴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第一部第五章——
「你信不信,現在,我就可以讓你去死。」
陳生林的語氣幽幽的問。
「陳先生,我毫不懷疑這一點,就和我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和恐怖一樣。我當然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輕鬆的宛如撣去身上的一粒浮灰。」
顧為經語氣平靜的回答。
「當然,豪哥,你能做到,隻要你想,你就立刻讓我去死。但我同樣明白且相信,這樣做並不會讓你感覺到好過一些。你可以撣去一千粒身上的灰塵,卻永遠撣不走心上包裹著你的泥濘……如飲鹹水。」
這個年輕人,在他剛剛成年的年紀去談論自己的死亡,語氣中卻聽不到太多的恐懼。
他居然笑了。
朝陽從側方照在他的臉上。
他的神態溫和,眉毛是額上的淡淡一畫。
陳生林緊緊的盯著他的臉,想要在顧為經的神情中找到任何隱藏在其下的恐懼,或者故作姿態的平靜。
但是沒有。
他沒有找到。
陳生林一生中說過了很多威脅,但他說自己現在就可以讓顧為經去死,這不是威脅。
這是真實的陳述。
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他相信對麵的顧為經也明白。
陳生林見過太多太多號稱自己不怕死的人了。
有些人平常沒有感受到死亡的「威嚴」的時候,在酒桌上「硬」的要命,喝醉了就在那裡吹牛逼,說什麽生活實在是太無聊了,該享受的已經都享受過了,他已經隨時可以準備好去死了。
但無一例外。
你要真的立刻掏出把槍頂在他的腦門上,尿褲子的也是他。
在死亡麵前,國王並不一定比乞丐更有尊嚴。
大人物也不比小人物更加勇敢。
死亡是人類終極的恐懼,而靠近死亡,就像是一個人在水麵裡掙紮,逐漸溺水的過程,陳生林現在每天都被這樣的痛苦所折磨,所以他更能知道那種冰冷而心悸的感覺。
他是一個能看清人心的人。
一個人是真的不害怕,還是裝的很勇敢,他刹那間就能分辨清楚。
陳生林真的沒有在顧為經的話語中聽到任何誇誇其談的感覺……
他的莊嚴,他的從容,他的超然。
這些氣質都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身上。
此刻。
卻又和顧為經的神情,和他的平淡,和他的寧靜,完完全全毫無違和感的融合在了一起,天衣無縫。
人和人的心理博弈的過程,就像牌桌上的撲克遊戲,是一個藏住自己的底牌,看穿彆人的底牌的過程。
豪哥這一輩子看穿了無數位對手的底牌。
可這一次。
他越來越看不懂對麵的年輕人在想什麽。
豪哥這一輩子一直都牢牢把自己的底牌扣在桌麵上,藏的很好。
因此他本能的就不喜歡顧為經這種為他做「心理分析」式的語氣,然而……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聽下去。
他想聽這個年紀還不到他一半的大孩子講講死亡,講講他的心,就像一個童子站在門邊,正在伸著脖子,想聽禪院的僧侶講著經。
顧為經一開口。
陳生林便忍不住要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畫室裡的眾人都不知道。
三天前的晚上。
在歐亞大陸的另外一側,同樣有一位年輕女人,她在同樣巨大華貴的莊園裡,談論著海德格爾,講述著存在與死亡。
而在她開口的時候,也同樣有很多年紀比她大上一倍的賓客,圍在四周忍不住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她說這個世界,從宇宙的誕生到永恒的熱寂,就是一千萬億朵曇花在一息之間同時綻放,又在一息之內,同時凋零的過程。
而人世間總是會有這一樣的巧合。
一呼一息之間。
一千萬億朵曇花同時的盛開與凋零之間。
總是會有兩朵相似的花,它們隔著天南地北,處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卻開出了同樣的花瓣,開出了相似的光澤。
伊蓮娜小姐朱唇輕啟時,便讓賓客難以抑製的想放輕呼吸,靜息凝神。
是因為她的財富,是因為她身上傳承了六個世紀的兩個伯爵和一個子爵的頭銜,是因為她傾世的美。
她漂亮到像天使。
漂亮到有威嚴。
當一個天使一樣「熠熠生輝」的女人在你麵前說話,你怎麽能不放輕呼吸,你怎麽敢不靜息凝神?
而顧為經從來不算多麽英俊。
他不光沒有安娜與生俱來的美,也沒有安娜與生俱來的威嚴,與生俱來的雄辯,與生俱來的女王氣。
但他講起話來,卻讓豪哥這樣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放輕呼吸,靜息凝神,大概是因為他真的每一句都準確的擊中了陳生林的內心,也大概……
是因為他有和伊蓮娜小姐一模一樣的寧靜。
顧為經的皮膚很乾淨,在清晨的光中,也散發著和伊蓮娜小姐相似半透明似的色澤。
當然不是安娜肌膚清泉凝脂似的那種半透明。
而像是磨的很細的金粉和烤的很均勻的陶土塗抹在一起,打灑了側照過來的陽光式樣的半透明。
是蓮花座上的菩薩金剛塑像被陽光照亮的半透明……一絲光,一絲金,那極淺極淺的閻浮檀金色。
寧靜如神佛。
寧靜的有威嚴。
當一個平靜的像是金剛,像菩薩似的人,在你麵前敘述著你的心。
即使他隻有十八歲。
即使他的樣子還依稀帶著些孩子的稚氣,或者著,他本就還是個大孩子。
可陳生林又怎麽能夠不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呢?
「……你可以殺了我,獲得一瞬間的宣泄,在掌控人生死的陶醉中,獲得片刻的滿足。」
「這就像在海上漂泊的旅人把頭伸向水麵,大口痛飲,獲得一瞬間唇齒間的濕潤。然而,當你重新把頭抬起來的那一刻,空虛與焦渴便會加倍加倍的湧來,喝的越多,便渴的越甚。」
顧為經說道。
「權力與殺戮從來都無法填補內心的空洞。」
「從來也不。」
「隻有宗教才行麽,你的意思是?小顧先生?」陳生林輕聲問道。
他看著顧為經的臉。
陳生林在心中感到疑惑,宗教是不是能帶給一個人這麽大的改變,是不是賜予任何人麵對死亡時的恐懼。
陳生林又一次不可抑製的想起芥川龍之介。
他一生中寫了大量有關宗教題材的書集,探討著關於生與死丶善與惡丶人性與命運。
從對方的文字中,陳生林能感受到那種永恒般存在的恐懼。
不是如刀鋒揮下,像子彈一樣洞穿你的恐懼。
它是隱隱的,不安的,微弱卻又永遠存在的恐懼,像是死亡溶在你的影子裡,貼在你脖子後方的呼息。
芥川龍之介的一生,都在尋找著某種永恒的平靜,永恒的解脫。
他曾試圖讓自己皈依於宗教,他的小說裡永遠在孜孜不倦的討論著佛教,討論著極樂世界,討論著救世基督。
他用筆塑造出了很多位閃爍著人格光輝的基督徒,也曾對外表示自己是基督教的信眾。
可是他真的在耶和華的光輝中得到了永恒的平靜麽?
大概沒有吧。
他一方麵希望在宗教中尋找著完美的人性,另一方麵,他的作品有一種深深的幻滅感,懷疑著道德人性,也懷疑著宗教本身存在的意義,察覺了宗教並不能給他帶來真實的救贖。
在這種無邊的矛盾丶無邊的懷疑與無邊的不安之中。
芥川龍之介在他35歲的那一年,吞服了巨量的安眠藥,枕邊放著一本大正五年發行的《聖經》,沉入了死亡的夢鄉。
陳生林一直覺得。
連他的死,都帶著糾纏不清的矛盾與不安。
如果他不相信死亡能夠迎來對於絕望的解脫,那麽他就應該不會自殺。
可如果真的相信有某種救贖存在,真的是一位虔誠的信徒,那麽他就不應該會自殺。
因為在基督教的世界觀中。
自殺——這是會墜入地獄的惡行之一。
這種矛盾的不安感,真是讓人絕望啊。
就像陳生林一邊藐視命運,一邊拚命的求神拜佛。
人們說。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在書房裡有一尊用純金鑄成的四麵佛的雕塑,有從泰國請來的佛法大師給他講經,他日日燒香,他甚至做了慈善商會的副會長。
可這一切——又為什麽沒有讓他感覺好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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