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洞徹
腦海裡考慮了一會兒這些煩心事,顧為經又再度把注意力放回了身邊的畫板之上。
他走回去。
重新拿起筆刷,繼續完成剛剛中斷的臨摹。
淩晨一點的時候,顧為經就被天上的雷聲所驚醒,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眠。
他最近事務繁忙。
發現關於卡洛爾的畫,在論文寫作已經告一段落之後,臨摹的頻率就不如以前來的多。
既然吵的睡不著,又碰上天降大雨。
顧為經想來不如起來再推敲丶推敲畫麵的細節。
或許看著窗外低沉的仿佛垂落在河麵上的雷雲,觸景生情,他能多琢磨些女畫家處理筆觸時的細小文章,還能順帶著拿拿寶箱。
厚塗畫法的印象派作品,畫起來並不過多消磨時間。
再加上畢竟摹的多了,熟能生巧。
在子夜時分起的稿。
如今遠方的地平線間陰雲中才到隱隱約約透露出一絲不太明顯的魚肚白的時分。
顧為經身前畫布上的景物主體,七七八八的已然大體成形了。
繪畫印象派的感覺,總是有一種很奇妙的混沌感,和連一道最細小水波都完全力求和照片上分毫不差的【真實的世界】技能,像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那種有百千塊色點丶筆觸所融溶為一體的感覺。
仿佛是由黑與白丶紅與藍,光與暗,這些抽象的元素緩慢正在孕育著的有形世界。
筆下的一切不簡簡單單的畫出來的,而是順著他的意念生長出來的。
「所謂印象主義繪畫的精髓,在於學會用藝術的方式思考。」——顧為經和酒井小姐一起寫論文的時候,曾引用過一句莫奈寫給友人書信裡的話。
初時不過是隨手在論文中引用些大道理,充實一下文章本身。
畢竟AHCI論文和純粹的理工科論文有區彆,美術論文也和領域內考古範疇的論文有區彆,沒有那麽多文獻資料可以旁徵博引。
大家寫論文時,隻好引用引用名人名言水水字數。
讀酒井小姐引用的這句話的時候。
顧為經並沒有什麽特彆的感覺,乃至於有些索然無味。
他還打趣的嘲笑勝子,引用這種話就像引用那些沒有營養的成功學指南——
看似透徹,實則空洞。
同樣的話,「金牌」講師可以一天之內,對著麥克風滔滔不絕的說上一萬句,台下的觀眾似乎大徹大悟,淚流滿麵,實則一無所得。
相處的時候,酒井小姐是像水一樣的托抱著你走的姑娘。
在關於藝術理念看法的討論場合,勝子從來都不會指責顧為經的看法過於俗氣或者不夠感性,或者試圖強硬的想要糾正他想法中與自己不同的地方。
卻沒有一味的迎合順從。
勝子當時隻是抿起嘴巴,歪著頭想了想,又看了看《老教堂》的畫稿。
最後笑著對他說,「嗯,可能你是對的,但我覺得還是有些不同的,這話蠻有味道的,這是關於『心』的話」。
是不是關於『心』的哲思不好說。
反正。
顧為經當時聽著,根本就沒有走心。
如果不是勝子歪著腦袋笑的樣子實在漂亮,他可能都已經把這件事情忘了個乾脆。
可是隨著顧為經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次數越多。
他的技法提高的越快。
顧為經才意識到,那時言之鑿鑿的嘲笑女朋友的自己,才是真正天真的那一個。
結合臨摹過程的感悟,顧為經越發覺得那句當時聽來覺得平平無奇的空泛總結,來的有趣。
它不像自己斷言的二十塊錢一整本的成功學金句。
恰恰相反。
它仿佛是石壁洞龕裡,樣貌灰蒙樸實的佛陀菩薩雕塑,外表古拙樸實,卻有禪法蘊含在其中。
《雷雨天的老教堂》就是這是這樣的一幅關於「思想」的作品。
誠然。
這幅畫在被精心的打理養護,洗去浮灰,並儘可能的處理掉了一些因為保存不當而造成的顏料開裂以後。
它頓時成為了一幅非常漂亮的作品。
名家手筆,大師之作。
也是一幅技法層麵上很是複雜的畫作。
筆法恢弘,色澤細潤。
如天女散花。
這些繁雜精巧的好玩筆觸細節,更是精巧的如同上等瑞士複雜功能機械表裡的成百上千的遊絲丶齒輪和撥針,層層交疊,支撐著整幅畫作的神意流轉。
從觀眾觀看的角度,與「古拙樸實」這樣的字眼。
一毛錢的乾係都搭不上界。
然而。
等顧為經對這幅畫理解深入以後,才慢慢品味的出,技法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並非是雷雲的幻彩流光丶燭火的複雜變化,或者教堂磚石上的風化斑駁的準確刻畫。
它不是因為技法的「好玩」——這樣的庸俗之物,才變得如此迷人。
而是那種在繪畫之間,所大膽的使用筆觸,所洋溢出來自信和氣度。
顧為經慢慢的開始覺察把握到。
畫麵所有的這一切,在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卡洛爾的眼神中,一定都不是簡單的現實中的物體,而是由明度丶色彩和線條所構成的抽象之物。
風雨丶燭火丶教堂……
她透過這一切的表現,看到了它們的形狀丶線條丶明度和色彩。
看到了它們的光與影,濕潤與乾燥,看到暴雨如注之下,土壤中蘊藏的植物根脈,即將在下一個春天破土而出的清新氣味。
這一切甚至不能用簡單的美與醜來概括。
因為無論是「美」還是「醜」,都沒有一個標準的概括,隻牽於一心。含苞待放的鮮花在忙碌人的眼中可以是乏味平庸的,滿臉褶皺的缺牙老嫗,則在真正愛她的人心中,照樣可以美的驚心動魄,傾城而絕世。
她看到的隻是存在本身。
在時光和空間的相互對峙中,在伊洛瓦底江從東夏滇南的蒼蒼山野中,一個千年接著下一個千年,成千上萬年的亙古不移的河水所攜帶的泥沙所堆積成的三角洲平原上,那些構成這一方小小天地的線條和色彩。
畫家能夠所創作的一切景物。
簡單也很簡單。
因為創作的作者無論是顧老頭還是顧愷之,是下象棋的吳爺爺,還是畫《八十七神仙圖》的吳道子,是隔壁開雜貨店的老畢還是畢卡索,都不過是筆觸和顏料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