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中, 勤政殿內,官家趙頊收到呂大忠急報,當即召了幾名重臣入覲商議此事。
首相馮京此刻站在天子麵前, 很有些戰戰兢兢,似乎背心都滲著黏糊糊的汗。他自知是守成之才, 是天子為了緩和新舊黨之間的激烈矛盾,撫平朝堂上的裂痕,才提擢他做的宰相。
可誰能想到在自己的任期之內竟然遇上了這等大事——
遼國太子,換燕雲十六州?
天下竟會有這等好事?
馮京原本商戶人家出身, 不用想也知道:便宜無好貨。兩國邦交應也是如此,越是誘人的條件, 背後可能便藏著越是危險的陷阱。
但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燕雲失而複得的機會還有可能再出現嗎?
此刻馮京終於感覺到自己才具有欠——這麼大的事, 他哪裡能夠決斷?最多隻能摳摳細節。
於是馮京轉向站在下首的呂大忠, 命他將出使遼國的所見所聞,一切詳情,全部從頭說來。
呂大忠早有準備, 事無巨細,將此次使遼的一切細節從頭到尾詳述一遍。誰知反倒又添了不少枝節, 令人越發難以決斷。
但最後呂大忠奏道:“副使蔡京說此前他曾查到線索,遼國太子耶律浚,應當在宋境之中。因事情緊急,他來不及上表請旨,擅自做主,直接追蹤遼國太子的線索去了。請陛下恕罪。”
趙頊對此倒是無所謂的, 揮揮手道:“事急從權, 此事不必再提……但那遼國太子, 真的在我大宋境內?”
遼國太子耶律浚於皇後蕭觀音蒙冤而死那年失蹤——此事遼國從來不曾大肆宣揚,但是曾經私下向各國打聽要人,所以幾個鄰國應該都知道。
但是耶律浚的確實行蹤卻從來無人能打聽得。
蔡京這次說他掌握了耶律浚的行蹤,勤政殿中君臣都很吃驚。
但趙頊的神色不止是吃驚,他眼中甚至流露出幾分狂熱——
這一刻,殿上大臣便全都清楚天子心中的傾向了。
——燕雲!
那可是燕雲啊!
教中華之人朝思暮想了百年,始終未能回歸正統的燕雲十六州——趙頊如今聽說,他竟有機會不費一兵一卒,就將此地收回,作為一名心懷大誌、一直想要光複故土的皇帝,趙頊怎可能不動心?
馮京心中一動,便想要順著趙頊的心意往下說。
他正要開口,不防呂惠卿先澆了一瓢冷水,隻聽這位副相開口道:“陛下,遼人狡詐,不可不防。萬一我國真的交出了人,對方卻又反過來責問我國,為何插手對方內事,甚至借此興兵,這又如何是好?”
趙頊一凜,也覺得有這個可能,臉色頓時一沉。
王珪這時也猶猶豫豫地開口:“此事若真是遼主召太子還朝,倒也罷了。但聽起來像更是魏王耶律乙辛自作主張,遼國太子一旦還朝,萬一遭逢不測,反倒是我大宋,會被賴上一個‘不義’之名。”
王珪說得很委婉,但是在座之人都能聽懂。
當年澶淵之盟,名義上宋遼兩國結為兄弟之邦,按輩分算,趙頊是現遼主耶律洪基的侄子,也就是太子耶律浚的兄長。如果耶律浚回遼國等同於跳火坑,那麼便是趙頊這個做人兄長的推兄弟進火坑……這,聽起來確實不太好聽。
這時,站在一眾宰執們下首的章惇開口了。此人曾平息荊南路的叛亂,因此被認為是有領兵經驗的“帥才”而被召上勤政殿商議此事。
隻聽章惇開口奏道:“遼人心思詭譎,耶律乙辛又是憑讒上位,的確不可不防。”
就在眾人都以為他說的會持與呂惠卿一樣的觀點時,章惇卻突然伸手比了一個像是刀鋒一樣的手勢,道:“如今既然已知遼國太子在我宋境,就應直接將其誅滅,對外聲稱是耶律乙辛故意所為……”
一時間,勤政殿上人人都白了臉。
誰也沒想到,章惇提的竟會是這麼一個提議——剛才王珪擔心送還遼國太子是“不講兄弟之義”,現在章惇提的,則完全是毫無人性,痛下殺手。
但是兩國交鋒,邊境爭端既在,又幾時需要講“仁義”了?
隻聽章惇繼續說:“遼主既然病重,聽到這消息或許就此大限到來,一命嗚呼。而耶律乙辛謀反之心則路人皆知,遼國境內各宮帳精兵必定不再聽憑耶律乙辛約束。”
“待到遼國境內內亂四起,我大宋再發兵,高舉為兄弟平叛之幟,大舉北攻,屆時不僅是燕雲,就連遼國上京,也未必不能納入我宋境!”
章惇說得擲地有聲,這大餅也是畫得突破天際,不止燕雲十六州,連遼國上京都畫到大宋版圖中了。
他話音既落,勤政殿中一時十分安靜,人人都被章惇描繪的情景震住,以至於無法接口。
趙頊沉吟片刻,覺得章惇這番進取之心確實是好的,但是未免也忒不靠譜。於是他抬頭問坐在宰執中末位的樞密副使王韶:“王卿所見是……”
王韶是勤政殿在座所有重臣中,所立軍功最重的。與王韶在熙河路拓邊兩千裡的功勳相比,章惇在荊南平叛那點功勞實在是不值一提。
因此勤政殿中所有目光都彙聚在王韶麵上。
王韶也頗為沉穩,衝上首趙頊那裡拱手道:“啟稟陛下,臣以為,近年來河北禁軍較少接戰,相比西軍少了曆練。若要與遼國騎兵精銳相抗衡,至少還需數年的練兵之功。”
王韶的精明在於,他完全沒有就遼國要求送回太子這件事發表意見;
他隻表達了一點:大宋的河北軍很弱啊,根本不堪一戰!萬一此事不成,大宋既未能謀得燕雲,又惹來遼國鐵騎南下——屆時天子用什麼來防禦。
事實也確實如此。大宋北方的軍隊,因為多年來與遼國沒有大規模的戰事,且不說軍紀懈怠軍心萎靡這些,但是吃空餉和軍糧虧空,就夠他大宋天子頭疼一陣的。
而大宋西軍因為多年來與黨項人你來我往,戰鬥力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如今熙河戰略成功,西軍士氣正盛,是河北禁軍根本不能比擬的。
王韶一言出,眾人便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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